酒肆外,掌櫃清亮的聲音響起:「小狗子,出來把爺兒們的馬牽到後頭餵點草料,動作快點兒,別在那兒磨磨蹭蹭的。」窮鄉僻壤,難得諸神眷顧,掌櫃連眼角細紋都在微笑。見他一個人忙進忙出,招呼兩批客人坐定,奉上清茶,備妥酒菜,工夫毫不含糊。
左首的兩張桌子,坐著八名黑衣大漢。目光藏不住殺氣,舐血江湖的印記,一道道刻劃在臉龐、臂膀,看來並非名門正派。
帶頭的瘦長漢子臉色白晰,細長的雙眼閃過一絲狡黠,腰間懸著環眼豹頭刀。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兵刃,或大碗喝酒,或擊甕而歌,舉止間頗有燕趙之士的豪邁氣概。
右首的角落,坐著兩個人。道人背上負著鐫有銘文的古劍,拓落的行止不羈小節,宛若畫紙上隨意勾勒的仙人,步入人間。他身旁的肥胖漢子,天庭開闊,豐腴的雙頰一如嬰孩般紅潤,極具富貴之相;然而,眉心似乎被彆扭深鎖,始終無法舒展。他身上的醬色綢袍繡工雅緻,連同帽子在內,綴有十餘顆拇指大小的明珠。除了腰間的古劍外,偃然是富甲一方的紳商巨賈。
兩人同桌卻鮮少交談,彷彿互不相識,與八個黑衣漢子的熱鬧模樣,形成強烈對比。
兩路人馬,二十隻眼睛,自進門那一刻起,就盯上中年漢子等人背上的包袱,視線從未離開。神情看來,目的是這些包袱。
中年漢子暗自忖度:「我們行動隱密,還有水道、陸路兩支明鏢混淆視聽,怎麼還是將這些牛鬼蛇神引來。」他暗自扣住兵器,以防對方暴起出手。
老者雙眼微閤,似乎在打盹兒;其實,已經暗地將三路人馬觀察仔細。從進門、坐定到現在為止,他們的目光從未交錯,似乎互不相識。倒是後來的那兩路人馬,對於青袍文士的存在,似乎有些訝異。
「只要不是相互接應,動起手來必會互相箝制,反而容易對付。需要留神的,大概只有青袍文士和黃袍道人。」概略的情勢了然於胸,微笑的老者神色自若。
「老四,今兒個不曉得刮起什麼風,把湖廣、川西一帶的武林名宿,吹到咱們地頭上來。咱們做東道主的,沒盡地主之誼,為這些貴客接風洗塵,日後傳到江湖上,豈不是讓人笑話咱們太行山石孤寨不懂禮數。」白淨面皮漢子,正是太行山石孤寨三當家『小天機星』石謙。喝了一大口酒後,石謙繼續說:「大哥要是怪罪下來,咱石老三和你的腦袋瓜子,只怕要拿來給這些貴客下酒陪罪。」
「三爺,大寨主差咱們來迎接的,究竟是那些貴客,咱們可要仔細認清楚,別接錯了人。腦袋搬家,不能說話不打緊,不能喝酒可就糟了。」光頭漢子笑著回答
「主客是岳陽連環莊的呼延莊主,與『溪樵老人』耿老前輩,陪客是『川西雙劍』季陽子道長和羅大俠。」石謙對著光頭祁老四大聲說話。不過是兩人間的對談,音量未免大了點兒,似乎是要昭告天下。
聽了石謙與祁老四的對話,老者有些訝異,暗自思忖:「石孤寨與『川西雙劍』名聲不惡。尤其是『川西雙劍』,近年來俠名遠播,怎麼也打這批包袱的主意?」
「老子就是羅晟,我們師兄弟有要事在身,貴寨的好意心領了。」醬色綢袍漢子正是『西川雙劍』中的羅晟,而同桌的道人是他的師弟季陽子。羅晟神情倨傲,以他在武林中的聲望,自然不把石謙和祁老四放在眼裡。
同時間,中年漢子也起身抱拳,態度謙沖有禮地說:「在下呼延端,與師叔路經貴寨地界,本應登門拜訪,方是禮數。不過我們也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承蒙貴寨厚意,他日必定登門謝罪,再和各位當家好好地喝上一杯。不成敬意之處,還盼各位當家包涵。」呼延端貴為武林一霸,但圓融老練的態度,不似江湖豪俠,反到像是公門中人。
一旁毫不起眼的老者,竟然是名震武林的湖廣名宿『溪樵老人』耿晰。
「三爺,看起來咱們的腦袋份量不夠,留不住客人。」祁老四摸摸自己滑不留手的腦門,面容淒苦。
面對諸位武林名宿,石謙亳無懼色,看來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角色。他笑著說:「看來,光靠咱和老四的腦袋,諸位貴客還是嫌酒菜寒酸,或許,得要多幾顆腦袋,才請得動諸位。」
「憑你們幾個人,就想架著我們上石孤寨?」輕蔑一笑牽動羅晟的嘴角。
「羅大俠您愛說笑了,憑咱們兄弟這麼一丁點兒藝業,怎麼敢在各位武學名家面前賣弄。咱只是奉命傳話,順便看看石孤寨定下的東西,有沒有一丁點兒損傷。是那些不識抬舉的傢伙敢動石孤寨的東西,日後要追回也才有個正主兒。您說是不是?羅大俠」
「照石三爺的說法,我們師兄弟身上除了人頭之外,似乎沒有貴寨想要的東西,難道石三爺要的,是羅某的項上人頭?」凜然的目光,像劍,輕輕掠過石謙的咽喉。
「在座的,不只羅大俠您一桌客人!咱們要的東西不在您身上。不過,咱們怕這些東西,您這位富可敵國的大俠也想要!」石謙仍然不改憊懶的模樣。
「啍,看你石老三有沒有本事。」輕蔑的詞鋒化做一道寒氣,俐落掠眾人眼前,直指呼延端背上的包袱。飛身、拔劍、遞招僅在轉瞬;見羅晟與石謙口舌交鋒,呼延端沒料到這一劍竟是攻向自己。防備不及,背上的包袱眼看就要落入羅晟手裡。
斜睨季陽子,羅晟舒展的眉宇流露些許得意之色。忽然,身旁竄出一團青影。他大吃一驚,急忙側身迴劍,左爪虎形疾出,一把將青影抓得破碎。再想遞招,右腕『神門穴』微微一燙,羅晟才驚覺有異,定神一看,手中握的竟是一只酒壺,長劍已不知去處。
地上散落竹椅殘骸,並無他人身影。
震怒的羅晟,大力將酒壺砸得粉碎,厲聲斥喝:「是那個龜兒子膽敢作弄老子。」
羅晟出手,老人早已看出破綻,所以身不動,頭不回,左腳反踼,竹椅應聲飛出,破了羅晟的劍式。接著身形一轉,欺到羅晟面前,右手煙桿一點一勾,左手酒壺送出,輕輕巧巧地繳了羅晟的長劍。老人進退如鬼似魅,羅晟根本毫無所知。
羅晟怒斥的同時,黃影飄然而至,身影正是季陽子。見師兄失了長劍,他立刻飛身而出。只見長袖飄飄,出掌側擊,身形手法與羅晟無異,不同的只是手中有無長劍。但,出手輕靈而不浮、迅疾而不躁的氣象,卻是不可同語。
溪樵老人左側的要害,登時為季陽子的掌力所籠罩。於是他左手長劍掠出,劍勢古樸拙實直取季陽子的掌心。季陽子並未不迴避,化掌為指,以食指、中指夾住老人的長劍。長劍被鎖,溪樵老人正想變招,突然手心一冷,一縷寒氣直透心口。驚覺不妙,老人立刻運功相抗。
季陽子趁著老人手勁略鬆之際,以陰柔巧勁將古劍奪回。長劍離手之後,直逼心口的寒氣倏然消失。溪樵老人不假思索,左手轉圓,右手煙桿疾出,三點連環,使得正是師門絕學『呼延家一十七路打穴手』。
呼延端是梁山好漢呼延灼之後,家傳的雙鞭稱得上一絕。這路雙鞭合用於戰陣之內,直取敵人上將首級。但是,於武林高手過招,則略嫌不足。
南宋未年,呼延家的旁系子孫中,出現了一個武學奇才呼延皝。將家傳的一十八路雙鞭,化雙為單、化長為短,去蕪存菁之後加上三路新創的招式,修改成一十八路打穴手,在武林中闖下了岳陽連環莊的名號。
傳到了呼延端的祖父呼延昭手上,他更將淩厲不足、繁瑣有餘的招式一一修改,再加上五路新創的變化,成為現在名震江湖的『呼延家一十七路打穴手』。
一管煙桿飄飄忽忽,激起星火點點,無所定向。見招式精妙,季陽將身一縱,在半空中踩出一條無形路徑,避開溪樵老人淩厲的招式,輕輕巧巧地落在酒肆之外。橫撥手中的長劍,長劍平穩地飛到羅晟的面前。兩人交手,往來僅在轉瞬,但是一招一式,交代得清楚分明,足見名家風範。
羅晟怒斥的聲音方歇,長劍正好飄在胸前。只見他啍了一聲,目不直視,反手將劍抄入手中,還劍入鞘,瀟灑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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