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拍拍長孫彧的肩膀,他才恍然驚醒,輕輕說:「對不起!」
「再次重見光明,模糊身影不是內人,而是大嫂。我命不該絕,墜落漢水,那群狗賊以為我命喪黃泉,怎會想到我被漁民救起,而救我的漁民會是本教信眾。大嫂交給我一封信,是內人留下的遺書,放在孩子們的襁褓裡。粗枝大葉的大哥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而我行事莽撞,此刻才知道有這封遺書。她要我完成她的心願,將孩子們平安撫養長大,別讓她有遺憾。」
長孫彧自責地說:「我真胡塗,如果真的去陪她,肯定挨她一頓罵。她給孩子們起了名字,哥哥叫宥之,弟弟叫諒之。」
溪樵老人喟然長嘆:「尊夫人願以一已性命,換取紛爭平息,著實令人偑服。」
「我日思夜想只有報仇。高岑等人的武功皆有獨到之處,尤其是澄滅大師,內力武功均在我之上,更別說少林寺群僧,想要闖少林報仇雪恨,不是傻子就是瘋子。高岑與駱明兩個老賊的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蘭陵府和崑崙派中臥虎藏龍,甘霖山莊已經吃虧,我不會重蹈覆轍。丐幫人多勢眾,要找老叫花子晦氣,得先打發他手底下那群徒子徒孫。柳劍磊武功雖弱,但他位居『點蒼四劍』之未,劍法已有相當造詣,其餘三劍的武功可想而知。『點蒼四劍』同門習武情逾手足,要找柳劍磊報仇,需要從長計議。無法在短時間內武功大進,那麼,報仇唯一的方法,只有找出他們武功中的破綻。花了半年的時間,我終於找出高岑、駱明與黎大中三人武功的破綻。」
「你想到破解他們武功的法門?」
「是的,不過不是從他們身上找到的。」
「小老兒不明白?」溪樵老人有些迷惘。他緩緩舉起茶杯,凝住。
「高岑是蘭陵府之主,駱明和黎大中分別是崑崙派與丐幫的耆老,三個人的徒子徒孫自然不少。一般人習武,只知道沿襲師門傳下的心法,一招一式必須合乎尺寸法度,武功一脈相承,能青出於藍者又有幾人,多數人只是有樣學樣而不知變通,武功學不到幾成,破綻倒是學得十足。半年間,我找他們三人的徒子徒孫比試武功。個人的武功中若有破綻,或許是他個人的問題,不過,每個人都有的破綻呢?等我將破解的法門練到純熟,已是二個月後的事。至於澄滅大師,只有聽天由命,畢竟,少林寺中能練成『般若掌法』者已非泛泛之輩。」
「既然有必勝的把握,何以第一戰先找澄滅大師?」
「先從高岑等人下手,萬一出了岔子讓澄滅大師有所防備,要再找他報仇難如登天。第一戰未捷先隕,我與內人在黃泉相會,更勝二人陰陽相隔之苦。」
閉上眼睛,老人臉上閃過不忍之色,他緩緩說:「當年大師發下弘願,每月隨緣行腳十三日,以渡世間一切苦厄。江西大瘟時,他行醫施藥,活人無數,為此還大病一場,幾乎丟了性命。」
「殺我岳父一家十三口時,他可曾有過如此慈悲心腸。即便不是他出手殺人,但,任憑高岑等人濫殺無辜,菩薩心腸何在?發下弘願不過是為了贖罪。」悲憤的情緒自長孫彧的言語中一洩而出。
屋內,除了熟睡的孩子們發出細細的鼾聲之外,靜謐無聲。
「因為隨緣行腳,我才能在少林寺外報仇。我在大師返回少林寺的途中將他截住。大師見到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他說:『施主在十四招之內將老衲打敗,老衲會自行了斷化解施主心中仇恨。一切恩怨由老衲承擔,莫再禍及他人。十四招之內不能將老衲打敗,施主就要歸隱山林,從此不再踏入江湖。』我當時冷冷一笑,他仗著武學精湛,想用言語激我,我才不信他這一套。澄滅大師說:『老衲只用一式掌法,施主若能逼老衲用上第二式,也算施主勝。』澄滅大師的武功雖遠勝於我,但憑一式『般若掌』未免欺人太甚,不過,心念一轉,若能逼他使出第二式,或許會有六成勝算。於是我開口說:『此話當真。』澄滅大師微笑點頭。我不想佔他便宜,由他先出招,不料,大師卻入定,動也不動一下。當下的我不知如何進招,雖然,他靜如岩石,可是,彷彿我出手,他便會從四面八方攻來。耳裡只有自己的呼吸,那麼沉重,聽不到大師一絲氣息。我不由得背脊發冷,怒聲斥喝:『老禿驢,你在鬧什麼玄虛。』大師仍然不為所動。即便一掌進到他面前,他仍然毫無動靜,不得以,我只有收招。」
「面對一個毫無防禦的老和尚,我卻朿手無策。時間一長,心也跟著不安起來,別說是十四招,我連一招都無法出手。深吸一口氣後我重新調整內息,估算距離,時疾時徐錯步繞到他背後,右爪左掌齊出。隨著我移動,大師緩緩轉身。我暗自竊喜,這一手有三路後招。或沉身,右指攻向腹間三處要穴,三腿連環疾出。或左趨,右爪反扣,左掌攻其左脅。或右進,左掌反撩,右爪攻其右脅;我正心喜時,一股柔和的內勁力將我籠罩。趁著招式未用老,我竄向大師右後方,七掌連續;澄滅大師迴身,相同招式將七掌一併化解,緊閉的雙眼從未睜開片刻。我以為大師聽聲辨位的功夫厲害。當下運指成柔,連續換了七八個方位,無聲無息攻向澄滅大師。指力還未近身,同樣一掌將我的指力化開。我或弛或滯、顛狂迅疾,連使五種不同的功夫;大師依舊,一掌便將我的勁力化於無形。」
「我竭智盡慮,仍不敵一式『般若掌』,雖然還有六招,但已心灰意冷。於是,雙膝跪地,左指朝雙眼疾送,因為,我無顏在黃泉見妻子一面。半空中的手,被一股柔和的內勁托著,原來被大師的僧袖捲住。見大師出手,腦中閃過的念頭脫口說出:『老和尚,這算是第二招。』大師一楞,笑著說:『算。』話沒說完,左姆指朝自己的『膻中穴』一按,口中湧出汩汩鮮血。」
閉上眼睛,長孫彧似乎不敢看當時的景況。
「大吃一驚的我還來不及反應,大師已經萎然倒地。受重傷的他仍微笑道:『老衲輸……輸了,施主你……你可要遵守……約定。』雖然心中不忍,我還是開口:『我目的是報仇,沒興趣遵守約定。』大師氣息漸漸微弱,他撐住最後一口氣,說:『施主仍要……要再造殺孽?』閉上眼,硬著心腸不讓自己有半分動搖,我冷冷地說:『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大師嘆了最後的一口氣,說:『善哉!善哉!老衲……衲是自盡,與……施主毫無干係。』說完話的大師,頭慢慢傾斜。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經氣絕。」
「是你將大師的遺體送到少林寺?」
長孫彧沉默,並未回答老人的問題。
「隨後,我在風陵渡、小金川、武夷山與濟南等地,將仇敵一一手刃。報完仇的我帶著孩子遁隱山林,完成亡妻的遺願,遠離武林是非之地。晃眼已經十餘年,再兩個月就是孩子們父母的忌日,所以,我帶他們回鄉祭拜,讓張貴夫婦看看他們的模樣。」
聽完長孫彧的話,溪樵老人沉默許久,舉起的杯子未曾放下,茶水涼了。
「此事牽連甚廣,不僅涉及崆峒一派的清譽,還有……。小老兒縱使有心幫忙,只怕力有未迨。」
「老前輩肯聽在下說這麼多瑣事,已經夠了。」
長孫彧從未想過解釋原委,化解誤會。正教中人囿於狹隘的正邪之防,對他早已未審先判。老人不避諱立場,誠心相待,長孫彧心頭絲絲暖意流過。
啜飲一口冷茶,老人緩緩開口:「不過,有三件事小老兒始終想不明白?」
「是那三件事?」長孫彧楞了一下。
「其一,發蜂尾針之人何以不用見血封喉的毒藥,而用刁鑽奇毒,目的何在?欲殺人滅口何需如此大費周章,還是,他另有圖謀?」
「其二,是誰發針射殺老丈人?是發針傷你之人?還是另有其人?陸時齊等人與你交手已是捉襟見肘,自顧不暇,何來時間發針傷人?殺兩個不會武功的老人什麼時候都行,為何偏偏選在這個時刻。如此的做法,另人不解?」
「其三,你岳父一家的行蹤高岑等人如何得知?你雖居魔……明教要職,但極少在江湖上行走,鮮少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更何況你岳父一家人。他們既非武林中人,有誰會知道他們是你的至親呢?」
老人點出的三件事的確不合常理。若非長孫彧編構謊言,便是整件事情另有蹊蹺。溪樵老人不敢斷言何種推測為真,不過,一席長談後對長孫彧了解不少。以其武功才識,明知自己是武林公敵、魔教妖孽,多少人想啖其肉噬其骨;既然如此,何必編構這些別人根本不可能相信的謊言。近年來武林中發生了不少事,溪樵老人不由得相信,長孫彧所言屬實。
聽了溪樵老人的話,長孫彧呆了半晌。
「老前輩的意思,是有人陷我於不義。」
「你身為魔……明教的人,在正教眼中早已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何需大費周章陷害你。」
「我只是棋局中的一顆棋子。」
溪樵老人點點頭,緩緩端放下茶杯,說:「不過,這只是小老兒的推測。」
陷入沉默的長孫彧,面無表情。
「設局之人如此用心,你不過是恰好進了棋局。只是,他的目的何在?」
「武林平靜太久,看來,有人該出來興風作浪。」冷峻的語調,夜的溫度降得更低。
「你……?」
「老前輩放心,我只想查明真象。」
雖然長孫彧要自己放心,可是老人心裡忐忑不安,他暗自琢磨,利用長孫彧對妻子的承諾,或許,可以打消他重入江湖的念頭。
「那孩子們呢?」
老人的話似乎奏效,長孫彧又陷入無盡的沉思。半晌,長孫彧開口:「有一件事希望老前輩答應。」
「只要能力所及,小老兒必會全力而為。」
「希望老前輩能收留這兩個孩子,我不想讓他們捲入爭端,同時,我也希望老前輩能置身事外。」
「你……」
「只有老前輩置身事外,他們才能避開這些是非;再者,讓老前輩背上誤交奸孽的污名,我一輩子都不能安心。」
「小老兒的獨子早逝,未留下一男半女。沒想到今日還能得到兩個聰明的小孫兒。雖然無法幫你,小老兒也不會與你為敵。」說到獨子,老人眼角泛著淚光。
「只怕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倘若……倘若迫於情勢必須交手,我希望老前輩全力以赴,切莫容讓。」長孫彧的話讓溪樵老人苦笑以對。
「如果有那麼一天,你也別為了孩子們對小老兒手下留情。」
「這兩個孩子野慣了,到京城長長見識也好。等祭拜過張貴夫婦,我再將孩子送到連環莊。」言下之意似乎答允了老人的請託。
「設局之人心計之深,難以臆度;敵暗我明,你要萬事小心。」明白長孫彧的顧忌,老人不再提同行之事。
「老前輩放心,我已經不是往日的莽撞小子。時候不早了,老前輩早點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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