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貂』韓濱。」溪樵老人輕聲說。
「正是他。我挑明著說是與趙家父子的恩怨,無意殃及無辜。韓濱微笑說:『閣下此言差矣!我是甘霖山莊的執事總管,又是趙莊主的師弟,於公於私,都跟甘霖山莊有關。少莊主俠義仁風、文武雙全,怎麼會和妖人張貴有所瓜葛。張貴之事敝莊已向官府備案,你無中生事究竟是何居心?』韓濱的話叫人憤憤難平,我厲聲直言:『沒想到連官府都打通了,難怪會如此肆無忌憚。』趙昱笑道:『你說犬子犯下錯事,證據何在?』趙昱的話我無從辯駁,我所知僅是老丈人的片面之辭,難到要請他到甘霖山莊對質嗎?」
「韓濱見我無言應對,轉身朝護院說:『請先生過來。』一名護院銜命離開,不一會兒的時間,護院拉著夫子來到韓濱身邊。韓濱開口:『這位是少莊主的老師,他可以證明這些日子少莊主都在書房,未曾踏出甘霖山莊半步。你是不是啊,何夫子?』那位夫子怯怯懦懦地連聲答是。見如此情況,我只有笑著說:『三告投杼,賢母生疑。貴莊為了脫罪而如此用心,在下佩服。』聽了我話後何夫子低頭不語。一旁,趙昱開口:『師弟,不必與他多言,殺了魔教妖人為武林除害。』冷峻的口吻似乎有滅口之意。『是啊!只要殺我滅口,就能保住甘霖山莊的清譽……』我話沒說完,趙昱眼中顯露殺意。運掌成弧的他朝右上虛劈,剎那間,一股大力落下,我的胸口煩悶抑鬱。趙昱一掌無聲拍來,不得已,我勉強出手,震得手臂發麻,胸口氣血翻擾,若是少了幾年修為,肯定送命。」
溪樵老人喃喃自語:「啊!是『番天印掌』。」
「老前輩知道這路掌法?」一臉詫異的長孫彧望向老人。
「『番天印掌』與『紫綬玄同劍法』並稱是崆峒派雙絕。」
「崆峒雙絕……」喃喃低語的長孫彧,半晌,緩緩開口:「我連退數步,吐出一口瘀血後,氣血才慢慢順暢。甘霖山莊中頌揚聲音不絕於耳,趙昱面如嚴霜,但微揚的嘴角將心情表露無遺。我將牌位揣入懷中,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待內息通順,才朗聲說道:『我再來領教貴派的高招。』隨即遞出一掌。趙昱見我安然無恙,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一掌送到他面前,卻不見他出手,似乎還沒回神。韓濱見狀,八掌連環,迫使我迴身迎敵。韓濱的掌法精妙,時如鐵騎驟出,撼地震天,忽而揚塵漫天,讓人如墬五里迷霧。雖不若『番天印掌法』剛猛無儔,取人性命僅在轉瞬;但他在這套掌法中,似乎下了數十載的苦功,威力不亞於『番天印掌法』。韓濱不斷催加掌力,一時間,我只能暫求自保。此時,趙晨旭的聲音響起:『韓二叔的『胡笳十八拍』當真了得,打得魔教妖人亳無還手之力。』一旁,眾人紛紛讚揚:『韓二爺武功高強,定叫妖人躺著出甘霖山莊。』眾人吹捧之間,傳來趙昱冷冷的聲音:『無名小賊,『胡笳十八拍』再合用不過。』」
「堂堂武學宗師,器量卻是如此狹隘。」溪樵老人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見老人搖頭,長孫彧卻笑了一笑。
「多虧了趙昱這句話。韓濱似乎受到刺激,掌勢略微一滯;我掌握瞬間,覆雲手擊中他的左肩,將韓濱震飛。震退韓濱的同時,眼前銀光一隱,我舉臂護住雙眼,只覺得左臂微微一刺,一陣酸麻後整條手臂失去知覺,完全不聽使喚。我以內力暫時逼住毒氣,疾聲斥喝:『卑鄙小人,用此下流手段。』恍若未聞的趙昱雙袖鼓漲如帆,全身骨骼劈啪作響,一錯而過的雙掌又是『番天印掌』。當時,僅剩右臂的我勉強接下,頓時胸口劇震,虛晃晃的全身再無半點氣力。」
西鈄的月色透著窗櫺灑落,落在長孫彧的側臉,老人看見淡淡的陰鬱沁入,在燭光始終照不到地方。
「當時,心裡只想著:『我若死在這兒,內人以後該如何是好……』朦朧間,輕柔的語音在耳際響起:『小心。』我睜開雙眼,趙晨旭的長劍就在眼前,兔崽子想在這個時候佔便宜。一聲輕響,長劍刺入胸膛。模模糊糊中趙晨旭的表情由得意轉為驚疑,剎那,我想起懷中的牌位,若非張貴夫婦顯靈,兔崽子的長劍怎麼會刺不透我的胸膛?莫名的力氣湧出,我震斷了趙晨旭的劍,接著一掌翻出。周圍驚呼連連,無數的人影朝我衝來。我顧不得章法,拳腳齊出,隨手搶下一把單刀胡亂劈砍,手起刀落,何先先生身首異處。錯殺了何先生之後,神智才略微清醒。當時,趙昱像發狂的野獸,淒厲悲苦的聲音我永遠忘不了。我無力抵抗,只有在人群中亂竄。發瘋的趙昱完全不分敵我,哀號聲隨著他的身影四起。我們就像瘟神,山莊裡的人避之唯恐不及。」長孫彧苦苦一笑。
「我腳步虛浮,遍地都是傷者,一不小心絆倒在地。此時,趙昱一掌劈來,不怕老前輩見笑,當時的我只能連滾帶爬地四處躲避。還沒站穩腳步,又見韓濱的長劍刺來;另一邊,撲空的趙昱頭也不回,反手遞出『翻天印掌』。無可迴避的確我只有棋行險著,等韓濱的長劍離身餘寸,我才將身子一側,躲得極險,長劍在左脅留下一道口子。左手黏勁輕輕一帶,叫韓濱的長劍刺在趙昱身上。」生死一瞬,此刻,長孫彧說得平靜。
「甘霖山莊亂成一團。我隨手砍到數人,踢翻幾盆篝火,趁隙逃出山莊。一路上走走停停,到鎮上時已近天明。天剛泛白,鎮上卻是人聲鼎沸。原來,甘霖山莊的人馬正在搜尋我的下落。我心裡懸著妻子與張大娘一家的安危,正想出面引開這群惡賊時,聽見有人大喊:『甘霖山莊大火!』當時,山莊方向濃煙蔽天。大批人馬隨著此彼落的咒罵聲逐漸遠離,趕回甘霖山莊。當時的我心力交悴。見大批人馬徹走,雙腿一軟,身子再也支撐不住。倒下的同時,一雙大手將我攙住,回頭,原來是行瞋大和尚。接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次睜開眼睛是三日之後。伏在身旁的內人聽見聲響立刻醒來,倦容裡參雜著連日來的耽心與害怕。我說了聲對不起,只是微笑的內人什麼也沒說,但,眼角的淚痕早己說明一切。我問道:『大和尚呢?』她強忍著哽咽回答:『去藥鋪幫你抓藥。早知道會這樣,說什麼我也不讓你去甘霖山莊。』我逞強地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嗎?』眉心輕蹙,內人生氣地說:『都丟了半條命還逞強。』她表面上厲色責備,但,不捨之情在緊握的掌心流露。」緊緊握著雙手,長孫彧不想放開,當時的溫暖。
「內人問道:『你知道趙家父子怎麼了嗎?』我搖搖頭,什麼也記不得。『真的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她再次問我。我說:『不記得了,只知道自己被打成喪家犬。』內人神色微變,說:『我說正經事,你卻當成玩笑。』見她生氣,佯作傷口疼痛的我輕輕哼了一聲,她果然耽心地問:『很痛嗎?』我正要開口,屋外傳來殺風景的銅鑼聲響:『嘿!有這麼好的老婆,大和尚馬上還俗。』拎著大包東西的行瞋和尚,大步走進房間。我哈哈一笑,說:『好老婆只有這一個,大和尚,投胎等下輩子吧。』這一下露餡兒了,內人知道我佯裝傷口疼痛,瞪了我一眼,說:『我不想再管了。』她順手接過大和尚的東西,說了聲:『我去煎藥。』轉身走出房間。」
「大和尚大笑說:『新娘子害羞跑了。』我壓低聲音,說:『別說了,一會兒,咱們倆都有苦頭吃。』行瞋和尚吐吐舌頭,抓抓腦門兒的他突然輕聲細語:『所以大和尚不娶老婆,不還俗是對的。』我笑著說:『都信了明尊,這身行頭還不換掉。』行瞋和尚認真地說:『師父給的,穿了幾十年,習慣了。對了,你的傷勢怎樣?』我稍作調息,然後開口:『大致無恙,只有幾處經脈運行不順,不過左臂……。』行瞋和尚拍拍後腦勺,說:『蜂尾針餵了毒,我們得找木頭葫蘆,那玩意兒大和尚沒辦法。崆峒派什麼時候也用上這種手段,不如,咱們直接上崆峒派大鬧一場。嘿嘿!殺了趙昱父子,你這一回在江湖上可是大大地露了臉。我看文祺丰那老傢伙還囂張什麼。』聽完大和尚拉拉雜雜說了一堆,我才知道趙家父子雙亡的消息。」
溪樵老人閉上雙眼,神色木然毫無表情。叩窗的疏影無語徘徊,不得其門而入,多事的風悄悄推開窗,料峭的夜氣讓室溫陡然下降。長孫彧走到窗邊將窗子閤上。
「聽到陸時齊下山的消息。我們帶著張大娘、老丈人與張貴夫婦神位,向陸時齊說明事情的原由。陸時齊為了護短,指稱我們拿鄉間老叟與瘋婦誆騙他,企圖構陷崆峒派。一言不和便在手底下見真章。混戰時,一枚蜂尾針釘入老丈人的眉心,老丈人轉眼氣絕;另一枚射向張大娘的銀針,被行瞋和尚的銅缽截下。當下,我讓行瞋和尚護著張大娘,一條手臂應付陸時齊等三人。陸時齊外號『定風針』,但,飄忽忽的劍能定什麼風。方才老前輩所說的『紫綬玄同劍法』,他根本沒練到家,比起李勗簡直天壤之別。」
「你會過崆峒派掌門?」
「事後,為了解藥上崆峒派,因而窺見『紫綬玄同劍法』。」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老人喃喃自語。
「李勗的『紫綬玄同劍法』宛若一式,無稜無角,與季陽子道長的『輕舟一葉,西陵行險』相較,雖然輸其輕靈迅捷,但勝其攻守兼備。未聞劍刃破風,不見劍光泠泠,只見薄暮如塵。」
「『紫綬玄同劍法』與『太極劍法』不知何者為勝?」老人思緒已在化外,糾纏的兩把劍,分不開。
「武功原無優勝劣敗,端視個人修為而已。否則,各門各派也不用竭盡心力創下諸多武學。」
「小老兒這數十年算是白活了!到了這把年紀,還被武學障所迷感。」哈哈大笑的老人回復原來的神情。
「小子無狀,狂妄之極。」
「你說的有理,何來狂妄呢?是小老兒心性修煉不足。」
「陸時齊的劍術修為如何,在下不敢斷言。不過,單就『紫綬玄同劍法』來說,比起季陽子道長還遜三分。」長孫彧笑著說。
「對了,你說只剩一條手臂,是怎麼一回事?」
「左臂中了奇毒,跟殘廢沒什麼兩樣。」長孫彧露出左臂,上面有一處泛黑的小點。
「只剩右臂,如何以一敵三?」溪樵老人大感訝異。
「全仗著取巧的身法。」
「取巧的身法……,『斗轉城荒』,你是……」沉思片刻,老人忽然一聲驚呼。
長孫彧點了點頭。
「在下已被先師逐出門牆,所以,老前輩切莫再提。」
「可惜!可惜!」老人口中的可惜,不知道是為了長孫彧被逐出師門而感嘆?抑或為了他加入魔教而惋惜?
「在下以『斗轉城荒』將他們困在垓心,教他們互相擠撞,拳腳難以施展。陸時齊師叔姪三人,所擅各有不同。倘若陸時齊不使『紫綬玄同劍法』而改用其他劍法,與師姪雙劍合壁,另一人以掌法為輔,大可以突破我的『斗轉城荒』。因為他囿於『紫綬玄同劍法』,與師姪互為制肘,掌法更是憑添累贅。我才能一掌一個……。」
「離開隴中,我將內人與張大娘安置在岳家。岳父是鄉里仕紳並非江湖中人,我想,江湖事應該不會牽連到他們身上。怎知……」言語至此,一縷悵然蜷在長孫彧的眉心。
「安頓好內人與張大娘一家,我與行瞋和尚找『葫蘆生』解去我身上的奇毒。蜂尾針上的毒是五種相生相剋的毒物,按節氣、時辰焙製而成,有個名堂叫『數點寒梅,問誰人墮淚』。『寒梅』合五毒之數,而『問』則有考人的意思。五種毒物相生相剋,其中一毒消弱,其餘四毒便會發作,因此,必須五毒齊解,用錯其中一味,只能含淚收屍。倘若置之不理,五年期限一到,五毒齊發一樣斃命。各家配方製法不盡相同,因此極為難解。縱使是木頭葫蘆,也足足花了三個月的工夫,親身試毒配藥,才將我體內的奇毒清除乾淨。甘霖山莊之事在武林中掀起的波濤,我們全然不知。直到義兄陸以成帶著孩子出現,我才驚覺事情的嚴重。」月色下,長孫彧的臉陰晴不定。
「高岑為了逼我出面,擄走內人與孩子,岳家一十三口與張大娘的性命,也斷送在他們手裡。大哥得到消息,找上狗賊拼命救回孩子。大嫂背心中了澄滅大師一掌,險些斷送性命,中了高岑一劍,大哥折了一隻眼睛。」
突然,長孫彧變得沉默。
溪樵老人輕聲問道:「那尊夫人呢?」
頓一會兒,長孫彧嘆了長長一口氣,說:「為了不拖累我,自盡了。」
「聽到惡耗,腦中一片空白,唯一的記憶是她溫柔耳語。聽不輕楚說了什麼,不過,肯定是說我做事魯莽,不會瞻前顧後。」出奇平靜,長孫彧緩緩提及往事。
「以為我會不顧一切地報仇,卻沒料到我出奇的冷靜。怕我出事,大哥與木頭葫蘆破戒,與行瞋和尚陪我痛飲三天三夜,我們醉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趁著清醒之際,我在『木頭葫蘆』的藥櫃裡偷了幾味迷藥,胡亂加在他們酒裡。以他們的內力修為,尋常的迷藥根本發揮不了作用,不過,『葫蘆生』的迷藥豈是尋常。大哥與木頭葫蘆滴酒不沾,大和尚捨命陪君子,三四種迷藥相混在美酒的催化下,他們三個人果然醉得不醒人事。」長孫彧苦苦一笑。
「要迷倒『葫蘆生』談何容易,但,下毒者是一個傷心的醉鬼,那就另當別論。我要報仇,他們必會挺身相助,可是這一去生死難卜,我不想連累了他們。我在鄭州附近的渡口追上高岑那批狗賊。他們都是各門派中的佼佼者,真要報仇談何容易。當時,我心裡只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拉一個人下陰曹地府與我們夫婦做伴。五人中以柳劍磊的武功最弱,我以他為目標,並未理會其他人。單打獨鬥我必穩操勝券,但,加上四個老不死的,別說傷了柳劍磊,我連他的衣角也碰不著。冒險挨了高岑一劍,不過也賺到他的傢伙。失去長劍的高岑,就像被拔去爪牙的老虎,左小指被我削去半截。為了半截斷指,左肩吃了澄滅大師一記『般若掌』。那時,黎大中搶上來撿便宜。我心一橫,不管胸口中拳,也不論招式章法,像市井潑皮般死纏爛打,抱著黎大中使勁往漢水裡衝,與他同歸於盡。可惜,老叫花子的時辰未到,駱明反手扣住我背心上的『意舍穴』,澄滅大師雙手一錯,扭脫了我的雙臂,心有不甘的老叫花子狠狠在我心口補上三拳。剎時,只覺得整個人輕飄飄,彷彿內人抱我淩空飛翔,不知多久,直到墬入冰冷的黑暗。」無神的雙眼,長孫彧一直在黑暗中泅泳,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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