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野狗狂吠,擾亂夜的沈寂。
比鄰的屋脊掠過兩道黑影。前面那人身形清瘦,夜行裝扮,長劍劍鞘的雕工精緻,紅色劍穗迎風獵獵,宛若飛火流星曳空。尾隨之人青衫方巾,大步疾行的身影正是長孫彧。黑衣人身法輕盈,時而飄然落下,穿街入巷,時而攀簷直上,緣壁疾行。似乎想擺脫長孫彧,但是不論如何閃躲,長孫彧始終跟在後頭。
一直追逐到鎮外。倏然停佇的黑衣人,身子後仰,左手往劍鞘上輕拍,躍出的長劍追逐一道凜光,直指長孫彧的胸腹。長孫彧一驚,胸腹急縮半寸,長劍只肌膚上點出一道血痕。拔身而起的他,在空中迴旋半圈,飄然落在遠方。黑衣人不燥進,冷若泓泉的長劍遙指長孫彧。
「 閣下一路尾隨,目的何在?」
黑衣人不語。流光一轉,長劍如梭刺向長孫彧。長孫彧輕拂的雲袖,纏繞成無可名狀的姿態,捲向黑衣人的長劍。只見黑衣人微微轉動手腕,彷彿彎曲的劍刃逕自繞過雲袖,鑽入長孫彧左腋的間隙。無視於長劍近身,長孫彧喝了一聲采,左傾身形倏然拉近矩離,伸手拿向黑衣人的手腕。
黑衣人一驚,挽起劍花削向長孫彧。長孫彧哈哈大笑,驀然伸指彈向長劍。黑衣人嚶嚀一聲,手中長劍險些脫手飛出。此時,長孫彧才驚覺對方是名女子。黑衣女子的劍術已經有相當火候,所以這一指,並未將她的長劍彈開。
「姑娘與養吾莊白莊主怎麼稱呼?」三招,長孫彧認出黑衣女子的門派。
黑衣女子仍然沉默。信手使出白家劍法『擬把疏狂一圖醉』,輕浮的步伐,長劍胡指亂打,似無章法,然而,節奏卻是流暢的。長劍恍若浮沉佳釀之中,三分清醒七分醉,晃晃悠悠、混不著力的模樣,走向迷糊難測。長孫彧不敢硬接,一味地迴避。磷光一凜,閃爍不定的寒光驚心,霎如鬼火流轉,同樣的步伐、招式,劍法卻已轉成『月皎驚烏棲不定』。
三分驚訝,七分讚嘆。同樣的招式因為體會更深,在高手手中演釋出不同層次的變化原屬平常。但,黑衣女子的劍式,風格氣象截然不同,宛如個性韻味迥異的孿生姊妹,無法強說誰好。長劍走到盡處忽生變化,進退間彷彿走入迴廊幽徑,撲朔迷離的形影往往在不可能的地方隱沒,在意外中飄然而出。劍隨身走,渺無定向的『六曲闌干偎碧樹』。
白紘武功文采俱佳,見詞牌中一曲『蝶戀花』在列位名家手中成為無數千古絕唱。於是心念一轉,別出新裁地以相同步法招式為基礎,創出武學義理、法門訣竅迵然不用的一式三套劍法,『擬把疏狂一圖醉』、『月皎驚烏棲不定』、『六曲闌干偎碧樹』合稱『蝶戀花三劍』。
月寒劍冷相輝映。黑衣女子似乎視長孫彧為寇讎,劍劍毫不容情。長孫彧暗自忖量,若再容讓,只怕吃虧的自己。果然右肩中了一劍,所幸避得快,長劍刺入不深。不由分說,他雙手忽點忽拿,拍扣勾拂,一輪疾攻,黑衣女子不敵,手腕、雙臂盡皆中招,覆在臉上的黑巾也被拂落。
秀麗的少女,約莫十七八歲,柳眉緊蹙,輕輕咬著朱唇,深邃的明眸裡隱隱漾著泠洌寒光射向長孫彧,彷彿兩人之間,有著極深的仇恨。少女的面容彷彿熟稔,卻又記不得在那裡見過。
「我們無冤無仇,姑娘何以咄咄相逼?」
「十餘年前的甘霖山莊,我爹爹就是死在你手裡。」冰冷的語音一一吐出,字字滿是怨忿。
「你……。」流星偶然曳過,點燃長孫彧身旁的篝火,四周人影沓雜,他與一雙空洞的眼神交錯,是教書先生。無力墜落的頭顱正張開口,呼出驚懼的氣息。
「那一夜,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少女正是教書先生的獨生女。妻子死於難產,何先生帶著剛出生的女兒,在甘霖山莊謀得一份差事,獨自一人撫養,過了幾年平靜的日子。那天夜裡,小女孩如往常一樣熟睡,矇矇矓矓聽見房外吵鬧聲,不一會兒,有人將爹爹帶走。小女孩有些害怕,窩在被裡動也不敢動一下。等不到爹爹回房的她鼓足勇氣下床,推開房門朝黑暗走去。
來回奔跑的人影,廊廡裡一片混亂。小女孩跌跌撞撞,胡亂地走到大院子。大院子裡黑壓壓地聚滿人群。人群裡,她被推來擠去害怕得哭喊爹爹,可是,怎麼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不小心絆倒,摔在地上的她看見爹爹跟自己玩著捉迷藏,小女孩十分高興,費力鑽到爹爹身旁,可是,動也不動一下的爹爹,模樣說不出的奇怪。
驚呼聲響起。小女孩回過頭,一團大火球朝著自己飛來,眼前突然變得好亮,光亮中,那個人將火球推開,火,在他的袖子上燒起來。然後,所有的人都在眼前打轉,爹爹不見了,火球不見了,那個人也不見了,最後只剩自己,獨自留在黑暗。
見小女孩孤弱無依,白紘將她帶回養吾莊。受到驚嚇的小女孩,一年後才能開口說幾個字。以前的事,自己的名字,她全都忘了。
白紘將小女孩收為義女,為她取了新的名字,予若。
長大後,予若漸漸明白。十餘年來潛心練武,朝思暮想的就是為父報仇。父親的印象糢糊,但,那人的面容卻是越來越清楚。
對面殺父仇人,心卻動搖了。
「你現在不是我的對手,想報仇不必急於一時。」
「惡賊!廢話不用多說。」輕柔似羽的長劍隨風無力流轉。綿而不盡的氣韻正是白家劍法『風入松』。百愚道長讚嘆這路劍法一如輕風林間過,風過林不動,有形亦無形。
何予若的『風入松』雖然精妙,但,長孫彧的雙手負於身後,進退間從容不迫,避開綿而不盡的劍勢。兩個人的修為造詣高低立見。長孫彧一聲清嘯,倏然拔起的身子急旋數轉,輕輕巧巧地落在丈餘外。落地時,右足輕輕挑起一粒石子,破空,將何予若的長劍震得脫手。
「回去多下點工夫!」話語隨著長孫彧的身影沒入夜色。
何予若抱著右腕,望著長孫彧離去背影,回憶透明成淚水淌落,腦海裡已是一滴不剩的空白。蒼茫夜裡,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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