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包含三個敘事角度的婚姻故事.......)
媽,妳去了哪裡?
已經過了晚上8點了,媽還沒有回來。
前一個小時我打電話給邀請媽去參加同學會的李阿姨,她很驚訝地說:「怎麼會?我們下午3點左右就散會了,她怎麼還沒到家?」
「會不會,她跟哪個朋友又去哪邊吃飯喝茶了?」我壓抑著擔憂的情緒,試著為媽的遲歸想一個可能又安全的理由。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今天是挺開心的,走的時候還特別走過來跟我打招呼,說謝謝我邀請她來…..」李阿姨有點懊惱的說:「唉,我現在的記性也差了,根本不記得她身邊站了哪一位朋友,這樣好了,我也幫妳打電話問問看,看有沒有誰知道她去哪裡了,好嗎?」
真感謝熱心的李阿姨願意幫忙。與媽同年的李阿姨到現在還會染頭髮,常常穿著改良式旗袍或是藍染的中國風服飾。她穿得都挺樸素,但很會利用衣服的顏色與材質來使自己成為注目的焦點。
上次我看到她穿著一件深紫色的連身中國風長裙,裡面套了件粉紫色的棉質長袖,腳上穿著白襪與黑色娃娃鞋。對,這樣的搭配不會讓她顯得特別年輕,但卻成功地讓她成為一個會讓人多看幾眼的老太太。我覺得人老了就應該如此,我希望自己年紀大了以後可以跟李阿姨看齊。
媽的打扮就跟尋常的歐巴桑一樣,常常穿著咖啡色或花色混雜的特多龍廉價衣物,一看就知道是在菜市場裡買的。她不注重衣著,衣服只要能穿、舒服、便宜就好,她也懶得染髮,一頭用塑膠髮圈束起來的毛躁頭髮裡有白、灰、鐵灰的複雜成色,出門常常不擦防曬,都是我提醒她才胡亂塗一塗。
其實她要怎麼打扮自己我也管不著,我只是個媳婦而已。但從打扮這件事就知道我跟她的價值觀有多麼不同,雖然身為家庭主婦,但只要出門我一定會化個淡妝,至少塗塗粉底,畫畫眉毛眼線,擦個口紅。就算不在職場上工作了,我也不希望自己看起來太邋塌。
今天早上媽出門去參加同學會時,我硬把她按在梳妝台前幫她畫了一個淡妝,幫她把頭髮盤起來梳了一個髮髻。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露出了有點害羞的笑容,那模樣真像個第一次化妝的少女似的。
但是特別打扮好了去參加中午同學會的她,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打她的手機也沒有接。老人家普遍搞不懂電子設備,我的大女兒才小一,爸爸送她一隻新手機,還看不懂說明書的她摸了一下就知道該怎麼使用了,但是媽卻總是教不會,連接電話這麼簡單的事都常常漏失掉。
已經晚上八點多了,下午三點就告別了同學的媽,到底會去哪裡呢?
兩個女兒都已經吃完晚餐了,小的在客廳裡拼Dora 拼圖,大的在臥房裡看故事書。她們剛剛才因為搶一件芭比娃娃的小衣服而吵架,讓心慌意亂的我更加心煩,所以兩個人都被我臭罵了一頓。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整個人彈跳起來。如果是媽的話,我就得救了,但如果不是的話……
「喂,是憲珍嗎?我是李阿姨。我剛剛問過了耶,沒有人知道妳媽去了哪裡,但是有人看到她上了新店線的捷運,她平常回家也是坐那條線的,不是嗎?」
慘了。掛上電話的我深深嘆了一口氣,現在一定要告訴老公這件事了,不可能再瞞他。她畢竟是他的親生媽媽,我只是媳婦而已,如果要報警的話,由老公出面也比較好。
但是老公的反應,我大概也可以猜得出來。他的第一句話一定是:「怎麼搞的?」。這質問的對象不會是別人,而是針對我。
他的想法是這樣的:身為家庭主婦的我,兩個孩子都在上學,白天閒閒沒事為什麼不陪媽去參加同學會呢?中午的同學會到下午不是就解散了嗎?去接小孩不是剛剛好?為什麼要放媽一個老人家在台北街頭走來走去?她迷路了怎麼辦?
想到老公這典型的反應,我就有氣。誰說家庭主婦就整天閒閒沒事呢?飯會自動煮好?衣服會自動洗好晾好?家裡會自動變得乾乾淨淨嗎?
再說,媽不過才六十多歲,頭腦、身體什麼的都還正常,難道就要晚輩亦步亦趨的照顧了嗎?她雖然結婚以後在澎湖住了幾十年,但自公公過世後,也已經來我們家住了有三個月之久,她會完全沒有方向感?就算真的迷路了,難道不會問一問店家甚至交通警察,我們家就在捷運站附近,真的一點也不難找。
就算老公猜得沒錯,我不想陪婆婆去參加同學會,但這就是個無可饒恕的大錯了嗎?
無論如何我只是個媳婦而已,不過每天花最多時間陪媽的人卻是我。去醫院掛號拿藥看病、去菜市場買菜買衣服、去公園散步練甩手功……,幾乎都是我陪媽去的,老公、大姑、小姑這些媽的親生孩子,很少能從工作中抽身出來陪自己的母親,去做這些對她而言是重要的事。
說到底,都是因為我是家庭主婦的關係。大家都認為我很閒,所以陪伴老人家理所當然變成是我的責任。
我並不討厭媽,也不是討厭陪她去做那些事,但我也是個人,有做自己事情的需要,希望自己一天中能有一段時間,不是人家的媽媽、老婆、媳婦、女兒,在那段時間中我就是我自己,可以自在地做些想做的事,不會被任何其他人打斷或打擾。
對職業婦女來說,工作的時候就是自己的時間。對於跟公婆同住的家庭主婦來說,自己的時間在哪裡呢?老公小孩上班上學以後,家裡還有公婆要伺候。媽雖然不大需要我的伺候,但總是需要我陪。
自從來到台北後,媽變成沒有人陪伴,出不了門的老人家。我家就在捷運站旁,轉乘公車或捷運都很方便,但她卻無論如何都記不得路線,出門都要我陪著。因為在澎湖,她要不就是走路,要不就是靠公公用機車或是汽車載送。
但奇怪的是,聽說媽年輕的時候也住過台北,當時她年僅十五歲,初中剛畢業,娘家從台中東勢搬到了板橋後火車站。
年輕時的媽,是一個有點土氣的鄉下姑娘,為了幫忙家計,到一間大型的紡織工廠當女工,每個月領到的薪水約數百元台幣,都全數交給媽媽,幫弟弟妹妹們付學費。媽還頗有上進心,工作穩定了之後,下班後去念商職夜補校。
陪媽出門的時候,她常喜歡跟我講她年輕時候的經歷,臉上帶著笑,彷彿那是一段極美的回憶,但她那時候的生活其實蠻辛苦的,白天上班晚上上課,一早起來還要煮一家人要吃的飯。
我猜,因為那時的她年輕、神采奕奕,對未來充滿各種想像,再辛苦的日子滋味也變得有點甜了。只是我無法想像的是,一個在大都市裡有工作、有發展的女孩,為何會願意嫁到離娘家那麼遠、又相對比較不發達的外島去呢?
公婆聽說是相親結婚的,他們那時代的人大都是這樣。我自己的父母親也是相親認識,兩人認識不到一個月就決定要共度一生了。
我跟老公談戀愛談了五年後才終於下定決心步下紅毯,但即使曾花了那麼多時間了解彼此,結婚後才發現很多對方性格中的暗影是婚前不可能知道的。
媽有高血壓,而且不知為何只信任榮總這一家醫院,每隔一個月固定要去榮總看病拿藥。
有時候陪媽去榮總看病,常常大半天就這樣去了。陪了兩次之後,我寫了一張指引卡給媽,告訴她坐捷運到石牌站之後,轉搭接駁車就到醫院門口了。媽看著我遞到她面前的小卡片,臉上居然露出了無助的神情。
「媽,明天我有點事,可以請妳自己去醫院拿藥嗎?」我堅持著。
媽看著那張卡片,又無言地望著我,那種無辜又畏懼的表情是我的小女兒依柔常有的。
但我已經不想再這樣陪她了!我的生活中充斥了家人的大小事,照顧完小的又要照顧老的。也許對老一輩的女人來說,這根本不算什麼,女人本來就是個影子,要完完全全為家人而活。但我是六十幾年次的現代女性,雖然選擇待在家裡照顧家人,這不代表我就要當個包山包海,整天伺候一家老小的老媽子!
那天晚上,我果然被老公罵了,他說我怎麼可以讓媽自己去榮總看醫生?她迷路了怎麼辦?
「我陪她去過兩次了,這路線並不複雜,媽也需要訓練獨立,不能凡事都靠我。」我耐著性子說。
「媽如果走丟怎麼辦?」老公繼續碎念著,像是沒聽到我的說明似的。
「對,你既然擔心她,為什麼不請假帶她去?」我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她是你的親生媽媽耶,你有陪她去過一次嗎?都有時間去打高爾夫球了,沒時間陪自己的媽媽,只會要求老婆陪陪陪!我是你顧的老媽子嗎?」
我氣得離開家門,去社區的中庭亂走,也不管媽是否聽到了我們的爭吵。自從她來了以後,我的生活就完全變樣了,原本先生、小孩上班上學之後的空白時間,現在也被婆婆的事占滿,我變成了完完全全的「台傭」了,除了睡覺吃飯的時間外,都像只陀螺一樣,圍著別人打轉。
雖然百般不願意,但我在不知不覺中走上了與母親、婆婆相同的道路。我跟她們一樣,一輩子在家中打轉、忙碌,別人也認為我們應把自我價值感依附在丈夫、孩子的身上,彷彿只要他們好了,我們的人生就能一併過好。
因此我從沒聽到她們嘴裡說:「我想要…….」,她們的眼睛總是望向家人,那是她們價值的所在,彷彿把家人服侍好也算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值得用盡全部的生命力氣來投入。
不只要照顧老公孩子,還要照顧老公的父母與家族,直到老死。女人變成了沒有自我需要的隱形人,連原生的家庭與家族都疏遠了,但她們覺得理所當然。
雖然都是家庭主婦,不過我跟她們是不同的。我付出,但也要求合理的回報。不管是物質上與情感上的回饋,我都需要。我希望自己的努力被看見,而不是被當成一個理所當然的廉價管家。
老公雖然跟我一樣都是六十年次的男人,也受過高等教育,但骨子裡仍然是很傳統的,覺得娶了老婆後,家裡所有的事理當女人打理,連自己的老媽也歸老婆孝敬。但在婚前,我沒機會看到他的這一面。
說實在,現在的我很後悔踏入婚姻,時不時的想要離婚,拋下這一切,回到無須背負任何責任的小姐時代。但其實我的心清楚知道,回不去了,我已經有了兩個女兒,有了牽掛。無論如何都不能拋下她們,我對她們負有責任,這責任包括得給她們一個安穩幸福的家。
除非老公犯下無可饒恕的大錯,例如外遇。否則,我有什麼條件跟他談離婚?
每當我們大吵後,我就感覺自己站在懸崖上,一個沒有退路也沒有去路的懸崖。我不想跟這個男人再走下去了,但我也無法跟他離婚…….。我的憤怒沒有出口,我的悲傷也沒有出口。
沒有出口的怒火只能燃燒自己。也許,我就是這樣一步步地變成了老公不愛,而自己也不愛自己的女人。
不知道媽是否聽到了我們的爭吵,第二天一大早,她居然沒喊我起床,自己出門去練甩手功了。回來吃了個早餐之後,跟我說她要自己去榮總拿藥。
「媽,妳可以嗎?」看到媽這樣突然180度的大轉變,我反而有些心虛了:「我今天把事情挪一挪,還是可以陪妳去的……」
「不,妳忙,我自己去就好了。」媽很果決地這樣說,那模樣就像是打算要赴沙場的壯士一般。
我想,媽一定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因為過去我陪她出門,尤其是在捷運站裡人潮洶湧的時候,媽的目光閃爍,總緊跟著我,牢牢地抓著我的手,就像是個害怕走失的小女孩一樣。
有時我不免會想,如果就那樣把她遺留在捷運車站裡,她找得到回家的路嗎?
媽出門後,我其實也沒能好好休息,做什麼自己的事。我時不時地望著牆上的鐘,確認時間,確認媽出門多久了。算了她應該到達榮總的時間,撥手機過去確認。但是媽沒接電話,我想這也有可能,醫院裡有時很吵雜,媽不一定聽得到手機響的聲音。
約下午兩點左右,媽回來了,那時我正在床上小睡。其實也沒怎麼睡著,只是閉目養神,因為心有點慌,不知道媽是否能平安回來?如果媽迷路了我該怎麼辦?正在東想西想時,聽到鑰匙轉開門鎖的聲音。我彈跳起來跑去玄關查看,看到媽笑瞇瞇地站在門口。
「妳看,我在醫院門口買的牛舌餅,很好吃。」媽很高興,一路進來都哼著歌。似乎透過這次單獨出門,讓她確認了自己還擁有著某種能力,穿越了某件自己原本畏懼的事情,就像完成了一項艱難任務一樣,媽的臉龐閃閃發光,好像瞬間年輕了好幾歲。
從那天以後,我不用再亦步亦趨地跟著媽出門。她依舊常出門走走,不過開始喜歡自己去。我悄悄鬆了一口氣,很高興睽違已久的空白時間又回來了,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看股票,上網閒晃,跟朋友出去喝個下午茶……,我很高興擁有了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
但沒想到今天仍發生了媽逾時未歸的慘事,其實不只老公會這麼想,我心裡居然也冒出了這樣的聲音:「妳看,當初不要那麼自私地想要什麼人妻的自由,認命地陪媽不就沒有今天的事了嗎?」
這一切難道都是我的錯?不,我絕不承認。在這個家我只是個媳婦而已,而且也已經盡力了,要說錯只能怪胡里胡塗的老媽,以及只想把照顧自己母親的責任推給別人的老公和他的姊妹們。
我鼓起勇氣,撥了電話到老公的辦公室。快九點了他還在辦公室,接起電話聽到是我的聲音時,顯露了一絲不耐煩。
每當聽出他聲音裡的這種不耐時,不免會讓我想要努力回憶,當年我們還在熱戀的時候,他是用什麼樣的聲音跟我說話。
「什麼事?」老公的聲音濃濁,有些不暢快的感覺,好像我打擾了他。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先別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冷靜:「你媽到現在都還沒有回家。」
求求妳,親愛的媽媽
開著車子前往碧潭,那個據說是媽初戀情人跳水自殺的地方。
在這個節骨眼上聽到這樁陳年佚事,心中沒有太多的感覺。因為媽遲歸了,這不是妳的行事風格,記憶中妳一直是有一點膽小與神經質的,怎麼可能會到晚上了,還在陌生的地方晃盪?
不過,媽,我但願妳是故意要嚇嚇我們的,而不是迷路了。其實就算是迷路了我想妳應該也是找得到回來的路,妳的頭腦很清楚,沒有失智。但是我又有一點擔心,會不會因為自己太忙而沒察覺到妳的退化?就連跟妳整天生活在一起的憲珍,也可能沒發現妳早就不一樣了?
說真的,第一時間聽到妳還沒回家時,我對妻子覺得很生氣。都是她的錯!她為什麼這麼自私?妳只是要她陪著一起去哪裡而已,沒要她照顧服侍,這樣她都覺得不耐煩!而我整天為了維持這個家的開銷被綁在工作崗位上,不管喜歡不喜歡、開心不開心,面對上司、客戶要陪笑臉,又要應付同事間的爾虞我詐。一天待在辦公室奮鬥十幾個小時,又有什麼自由可言?我的命難道不比她還苦?
但是媽,我有時候會想,自己這樣投入工作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家人嗎?是為了自己的成就感?還是除了工作以外,我根本無處可去了呢?
當然我跟憲珍大吵一架了,她又提要離婚。這是我們每次吵架都會掀起的話題:離婚!但我聽了都麻木了,她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根本不會採取行動,憲珍是個務實的女人,脾氣嗆歸嗆,但是頭腦冷靜而清楚。她絕對不會因為一時衝動而做出不利於自己的事。
媽,但妳知道嗎?當我的情緒冷靜下來以後,發現心中其實沒怪任何人,就連對憲珍,也沒什麼好責怪的,她說得沒錯,她只是個媳婦而已,假如妳真的迷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最要怪的是我,妳的兒子。
我會那麼生氣的原因是,我很恨我自己。
媽,我有多久沒有好好的聽妳說話?陪妳去哪兒了呢?妳每個月要去榮總拿藥,累積了很多未休假的我,其實也可以請個假陪妳去的。但是我從來沒有這樣做,有假的時候我寧願自己去打高爾夫球,或是上健身房運動,把陪伴妳的責任完全推給了妻子。
而且最近這兩個月,我變得更忙了,因為我認識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
這個女孩從來不化妝,穿著簡單樸素,是一個在我辦公室附近的有機商店工作的店員。她沒有憲珍美、能幹、會打扮,但是很奇怪的是,我的心強烈地被她所吸引。
她像年輕時的憲珍與年輕時候的妳。年輕時候的憲珍,是個大處著眼的得體女孩,不會為了一件小事情一直碎碎念。然而她又多了一份溫柔體貼,就像妳。我在她那裡可以得到全然的放鬆與疼愛,對,就是疼愛,一個年輕的女子疼愛著一個中年的男人,讓我感覺自己就像回到了童年,被妳輕輕擁抱在懷裡的時候。
媽,我也是到了結婚、生子以後,才知道這世界上不會有人再像妳這樣愛我了。
妻子、情人、女兒雖然愛我,但都對我各有所求,希望我做到她們所想要的,那愛當中藏有一種隱密的交換。而妳就算對我有所求,那也帶著一種犧牲自我的品質,就像我對女兒的感情一樣。
可是,雖然我透過當父親了解了妳對我的愛,卻不曾及時反哺。因為我總認為還有無數個明天可以孝敬妳,而今天有著更重要、更刺激的事情需要去做,這是為人子常見的心態。
如果今天我們異地而處,是我需要有人陪伴去醫院,那麼我想不管妳有再重要的事,都會擱下來全心陪我。
表面上,我是個事業成功的男人。我的行程表排得滿滿的,我的心也被各種事物占得滿滿的,所以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正眼看看妳、憲珍,與兩個女兒。我們雖然住在一個屋簷下,但一天能碰到面的機會並不多。
於是,許多有關妳的事情,我都是透過憲珍知道的,但因為她的語氣中常夾雜著抱怨,所以有關妳的訊息也變得刺耳起來,讓我不想深究與聆聽。
媽,是不是因為這樣,讓我錯失了許多了解妳的機會呢?也許妳早就有病了,也許頭腦也發生了退化,就像我部屬的母親一樣,她已經退化到連自己兒子都不認識了,但我還當是一則別人的故事來聽,完全沒想到,也許有一天,我的媽媽也會退化到認不得回家的路?
媽,真的是這樣嗎?請妳務必回家告訴我一聲「不是的」,這一切都是我胡思亂想。就像小時候我躺在三合院老家的榻榻米上,枕著妳的大腿上問:「世界上真的有怪物嗎?」
妳搖頭,答得很斬釘截鐵:「沒有,別胡思亂想!」
剛剛開車趕回家的路上,我又接到了憲珍的電話,她告訴我李阿姨提供了一條可能的線索:「她說媽在婚前有一個初戀情人,因為家裡不讓他們結婚,所以那個男的賭氣跑到碧潭跳水,沒想到就淹死了。媽會不會跑到碧潭去了呢?」
碧潭?媽居然在婚前有個初戀情人?
一直以來,我以為妳的心只屬於爸爸、屬於我們。因為妳總是守在家中,洗衣做飯,整理家務,我們上班、上學的回家後,總有一頓熱騰騰的飯菜好吃;打開衣櫃,永遠有香噴噴還飄著太陽氣味的乾淨衣物可穿;長大後不管我從世界的哪一個角落打電話回家,都可以透過越洋電話,聽到妳熟悉的聲音。
媽,妳知道嗎?對我來說,妳永遠是「家」、「故鄉」的代表。就算我大到已經成家立業了,就算我們的老家早就改建變了個樣子,但只要妳還在,我總覺得一轉身後,還能找到個祕密通道,回到小時候,那個人生最初記憶裡的「家」。
媽,我一直不知道妳心裡可能還裝著個別人,就像憲珍也不知道我心裡有了另一個女人。但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做的,我對她也感到虧欠,所以最近把一筆投資多年的基金贖回,完全交給她。這樣能夠彌補嗎?我知道不行。如果憲珍知道我有情婦,她就贏了。抓到了一個最有利的把柄,可以在道德上占盡上風,理直氣壯的分去我的財產,帶走我們的女兒,逼我簽下離婚協議書。
我並不想離婚,因為我深愛兩個女兒,對妻子也不是毫無感情,對現在住的這間房子也覺得很滿意,但我卻在做有可能會讓婚姻毀滅的事。
媽,我知道這樣很危險,就像在走鋼索一樣。因為妻子與母親不同,她不會無條件的寬容我,但我太想被疼愛了,就像小時候一樣,妳一把抱起我,把我背在背上,帶我去雜貨店買米,然後塞了一支麥芽棒棒糖在我手裡,妳滿眼笑意的看著我,那目光裡盡是寵愛,讓我覺得不管自己是什麼樣子、做了什麼事,在妳的心中,我都是最好、最閃亮的。
我只是想被疼愛而已。媽,這樣的我錯了嗎?
不知道妳跟爸在一起這麼多年,是否感覺自己是被疼愛著的?
爸爸愛妳嗎?
妳愛爸爸嗎?
人說死者為大,一個為自己殉情的情人,那地位是在世的人很難比擬的吧,這就是當年妳選擇要遠嫁澎湖的原因嗎?
遠離情人的葬身之地,委身給在澎湖當個小公務員的爸爸,生下我們兄妹三人後,讓自己像個黃臉婆一樣,在繁瑣的育兒與家務當中一天天的耗損著自己,不動聲色的一直到今天。媽,這難道就是妳療傷止痛的方式?
當了妳四十年的兒子,直到今日我才覺得有一點了解妳了,妳不是全年無休的7-11、有求必應的神力女超人,妳也是個人,跟我們一樣,有著七情六慾,有著沒讓家人知道的往事與回憶。
媽,如果妳不想說,我也不會再去刺探這個秘密的全貌。就讓它繫上鉛塊,永遠地沉入妳的內心深處去吧,而我只想要珍惜與妳在一起的時時刻刻,譬如,請假帶妳出去走走,或是陪妳到榮總拿藥。
讓妳不再是一個人,壓抑著惶恐的情緒,戰戰兢兢地在陌生的街道上轉悠,擔心自己會迷路。我會牽著妳的手,就像許多年以前,妳牽著年幼的我在街上走一樣,當時的我不管去到哪裡,只要是跟著妳,讓妳略為粗糙的手緊緊牽著,就算到再陌生的天涯海角,都不覺得害怕。
媽,請妳一定要回來,讓我有機會陪伴妳,盡一點人子的孝道。別讓我下半輩子都得浸在沒有救贖的悔恨裡…….
求求妳了,親愛的媽媽!
如果我不在,也許他們會過得更好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逾時未歸過,當小姐的時候沒有,嫁了人當了主婦以後,當然更不可能這樣做。
因為,我們這一輩人從小所受的教育都是:要為別人著想。我們沒有什麼自我的觀念,沒有叛逆期,一切都要按規矩來。因此我始終是聽話的女兒、聽話的妻子,現在孩子大了,面對兒子與媳婦,我又成了一個聽話的媽。
就因為我選擇要當一個乖女兒,所以我失去了你。
今天晚上,我來到了碧潭,這個數十年不曾再造訪的地方。
碧潭的樣貌跟我年輕時的記憶大不相同了,水量變少,河面變窄了。不寬的水面上停了好幾排天鵝船。河岸鋪起了寬闊的步道,可以行人與走自行車,又栽了許多花木,攤商們被集中到指定的區域,優雅的賣起美食與咖啡。夜晚時分,有很多人優閒地在步道上散步,或者坐在河岸賞月聊天。
碧潭蛻變成了一個漂亮的河濱公園,再也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只除了那座變成地標的吊橋。
那天,聽說你就是從那吊橋上一躍而下。我相信你只是為了賭一口氣而已,不是存心自殺。因為你的泳技那麼好,沒有人――包括你自己,會想到這一跳就是陰陽兩隔,你再也無法回到岸上的世界。
我沒有參加你的葬禮,因為在你出殯的前一天,我結婚了。新郎是爸爸媽媽喜歡的對象,一個老實人,故鄉有田產,已經考取公務員的資格即將回鄉赴任。
得知你死訊的那一天,我跑去你家磕頭,懇求你母親讓我見你最後一面。但是她把我趕了出來,堅決不肯。回家時我坐車到碧潭,來來回回地走在吊橋上,彼時天氣陰沉,天邊有一塊烏雲被雷電鑿出了缺口,透出了悶響著的雷聲與駭人的閃電。
我望著橋下的潭水,原本碧綠的潭水此刻為何變得如此黯黑?是因為它吞噬了一個早逝的生命嗎?你在那裡面,我知道。雖然你的身體被救了出來,但是你的心與你的靈魂永遠地沉在這潭底,成為無主的孤魂,為了懲罰我。我為了聽媽媽的話而背叛了與你的感情,於是你用自己的不幸來懲罰我,讓我一輩子受罪惡感的深深折磨。
我畢竟沒有追隨你的腳步跳河,在暴雨落下的前一刻,我離開了。沒有辦法輕言放下父母對我的期盼與身為長女的責任,我選擇活了下來。回到家,藏起悲慟的心情,作回爸媽所熟悉的乖女兒,為嫁給他們所喜歡的女婿人選而默默準備著。
在你眼中,這樣的我很冷酷無情吧?
你早就知道,我的人生從來不是輕盈的,乖女兒總覺得自己必須為父母的所有感受負責。因此,除了你與年幼時期的孩子以外,我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沒有身體,而像是影子一般的依附在家人身上,只為了履行作妻子、母親、女兒的所有責任。
這是我給自己的懲罰,以償還當年選擇獨活的罪。
如今,我的父母、丈夫都過世了,孩子們也都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我的擔子一下子都空了,原本依附著的家人一一離開了我,不再被人需要的感覺,有時是很令人惶恐空虛的。
三個月前,我回到台北居住,這是我大兒子的孝心。睽違了四十多年以後,我再度踏上台北的街頭,它變得太新太時髦,令人目眩神移,常常令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此時我對自己開始產生了許多擔心,這是以前老伴還在世時鮮少體會到的一種感覺。當然也是因為我發現自己老了,常常忘東忘西,身體常有各種小病小痛。
老伴死了以後,我開始意識到,自己離人生的終點恐怕也不遠了。
因此每當出門時我總是緊緊跟著媳婦,生怕自己會迷失在某一條陌生的街道巷弄裡;我變得膽小怕事,連在公園運動也拉著媳婦,擔心自己會不會有個萬一而突然倒下,沒人發現我。我強烈依賴著媳婦,沒留意到現在的媳婦已沒耐心侍奉婆婆,終於導致她的大反彈,她拒絕再陪我去醫院拿藥,這件事被兒子知道了後,他跟我媳婦大吵,媳婦負氣離家。
我關著房門,燈也不敢開,假裝自己是睡著的,假裝自己渾然不知。聽到兒子媳婦為我吵架,我的心很痛,為兒子感到難過。我終於意識到在這個家,自己其實是個多餘的人。
你是死於過去的人,恐怕很難理解,現在的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媳婦不可能再像我們年輕的時候那樣,認命地服侍長輩。我不怪媳婦,說真的,她花夠多的時間陪我了,這幾個月她陪在我身邊的時間,比任何一個親生子女都要來得多很多。
於是我努力想要回想起自己年輕時,你認識我的時候。當時的我多麼有活力、多麼勇敢呢?手裡掐著一張皺巴巴的地址條就敢騎著腳踏車在陌生的大街小巷裡轉悠,一個人去工廠面試、去找夜補校進修…..,曾幾何時,我變成了一個事事仰賴他人的封閉老太太?
我想重新振作起來,在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都市裡。媳婦說得沒錯,都市的交通雖然複雜,但其實比鄉下的交通要方便多了,只要我願意學習看懂路牌路標,把住家附近的捷運、公車路線牢牢記在腦海裡,我真的可以自己一個人去很多地方,而且不用人陪。
所以今夜我獨自來到這裡,來看看你。我坐在河岸,凝視著波光粼粼的碧潭,都市裡夾雜著燦爛燈光的夜色投影在水面之上,在水面之下,彷彿有著一條逆行的時間暗流,如果我走入水中,走入這條暗流當中,也許能回到我們共同有的四十年前,當時的我們都好年輕,都有著沒有傷口的心靈與美好的生命。
但是,我真的想回去嗎?
如今的我,已經跟你認識的我大不相同了。失去你以後,跟一個原本不愛的男人結了婚,跟著丈夫飄洋過海到異鄉落地生根,生下了三個孩子。我的心因失去你而鑿出了一個大大的傷口,我的身體因為分娩而被擠壓撕裂了好幾次。青春走了,肌膚上烙下時間的刻痕,贅肉不動聲色地攀上身體,並且恣意擴大它的領土範圍――若現在你在路上見到我,想必也不可能會認得了。
時間改變了我們。我們的外貌、我們的心靈。時間也會改變「愛」嗎?我活了六十多歲,但直到現在,我感覺自己越來越不了解這個字了。
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當我從一天的家務與勞動中抽身出來時,轉頭看著躺在我身邊的那個人,我從來不曾對他說愛,但是我為他生兒育女,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共享大部份的生命。
他過世的時候,我凝望著他宛如蠟像一般的身體,感覺某個部分的我也死去了,那是四十年婚姻在我身體裡長出的有機生命,像是藤蔓一般,將我牢牢地纏繞著,固定在地面,固定在一個家中。但是有一天,這藤蔓也會枯萎死去,失去所有束縛力,雖然我恢復了自由之身,但可以歸屬的地方在哪裡?
兒子的家不是我的家,而且我為他的婚姻感到憂慮。他像他爸爸一樣,不會輕易對自己的女人說一句甜言蜜語,但又不像爸爸那樣對感情死心蹋地。現在的年輕人會自己找尋情感的出口,不再依循道德界線。我曾撞見他在半夜時分,全家人都睡了以後,在陽台講著手機,聲音低沉且異常輕柔地,就像他的父親當年――那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語調,讓我的心一驚。雖然不願意這麼想,但我不得不這麼想――他極有可能已經有了外遇。
看到這一幕讓我失眠了一整個晚上,也許我是個喜歡杞人憂天的人,但看似堅實的婚姻,也可能在轉瞬間傾頹倒塌。兒子不明白這個婚姻為他守住了什麼,讓他可以像個無後顧之憂的戰士一樣,在職場上衝鋒陷陣而無後顧之憂。
他跟我媳婦並不是沒有感情,只是那感情已褪去了愛情的美麗糖衣,變成了一杯無色無味的白開水。這如同白開水一樣的感情,已經不能滿足事業有成、躊躇滿志的他了。
但我有什麼資格說他呢?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心中藏了一個你,雖然我認命的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做了所有妻子該做的事情,但其實從未對丈夫百分之一百的交心,這是一種不忠。也許孩子在無意識中追隨了我,沒有選擇地模仿父母所有善行與惡行。這是我的錯,我情願老天爺懲罰我,而不要報應在孩子的婚姻上。
如果我不在,也許他們會過得更好一點。
只是今夜,像我這樣的一個老太太,又能夠去哪裡呢?
即使我四周有人高聲談笑,有小朋友追逐嬉鬧的聲音,但我仍聽到了兒子的叫喚,從他還小時就是如此,母親對自己的孩子具有特別敏銳的偵查力,我感覺他的身影與聲音與別人那麼不同,讓他即使夾雜在人群之中,被人聲所淹沒,我也能清楚辨識出他在哪裡。
他焦急的喊著:「媽…..媽!」,到處奔跑張望的身影,讓我看了好不捨。他怎麼會找來了這裡?他也知道有關你的祕密嗎?
他來了也好,我早該介紹你們認識。四十年前,當他還是個呱呱墜地的小嬰兒時,我不確定他的父親是誰。他的五官像我,但是神情像你,讓我感覺他是你的孩子,但道德感與罪惡感阻止我再去細想與驗證。
就把他當作是你的兒子來庇祐吧,庇祐他接下來的人生。但願他能找到自己人生的幸福點,不要像我們,懷抱著某個說不出口的遺憾與祕密,痛苦地走完此生。
好嗎?孩子的爸,就請你多幫一點忙,保佑我們的兒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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