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晉士」是我的學長,當初在誠品閒逛時,看見「正面站立」(註)在架上的書上印著他的名字,立即好奇地拿起來翻閱,才略讀數頁,便決定買回來仔細閱讀了!
研讀碩士班時,我未曾和學長說過任何話,印象中他總是抱著一堆書來去匆匆,粗黑的眼鏡框與略微沉重的肩膀,似乎透顯著沉穩與深厚的學者氣息,所以我們這群初出茅蘆的碩士生,總對他產生望之儼然的敬畏之心。
然而當我在書局翻閱他的作品時,賞析〈關雎〉篇的第一段話讓我錯愕得不禁懷疑:作者與學長是否僅是姓名相同?
朋友哇!不知道你是否有過談戀愛的經驗?當你心目中的「白雪公主」,翩然地出現在你的生命中時,你是否也曾因而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呢?隨著小鹿亂撞的勢頭,不覺地輕輕呼喊著:「多麼溫柔美麗的姑娘啊!妳真是我夢想中的終身愛侶啊!」
這親切風趣的敘述口吻和學長一板正經的學者形象簡直讓我兜不起來,至作者介紹再三確認,沒錯,果真同為一人。於是在好奇兼興趣的情形下,便買回家仔細拜讀。
過去,閱讀有關《詩經》的賞析作品,不乏考證、註解、匯整各家詮說,但總缺乏深入淺出、貼近當代讀者經驗的敘述角度,學長的作品便是這麼一部與讀者併肩站立的好書,把學術性的研究潛藏在親和的敘述之中,像說故事般娓娓述說著《詩經》的產生、地區的特色、作者的傳說、編集、體裁與作法,將生硬難嚼的資料轉化為明確易讀的脈絡,這著實是身為「引導者」所應具足的功力!
在課堂上教導學生有關《詩經》的種種外緣論述時,便常苦於如何將學術性的內容轉化為非中文系學生所能接受的話語,而在學長這本作品中,我得到了相當多的啟發。
例如有關《詩經》作品蒐集的過程,學長在說明「采詩」的情形時,這麼描寫:
據說古代有一種官吏,在各地巡行時,會搖著木鐸(一種裡面有小木槌的銅鈴)來蒐集地方的詩歌作品。那情形大概有點像今天的資源回收車,到處蒐集回收資源一般,只不過回收品換成了詩篇,「酒矸倘賣否」的歌聲換成了木鐸聲罷了。
在說明「經典」時也能以巧妙的說解,釐清某些的觀念:
學術界有一種看法,就是認為對於文學作品而言,時間是一位公正的評審,經過長時間的累積淘汰效應下,好的作品往往會流傳下來。也就是說,好的文學作品往往會受到較高的重視,……於是它流傳下來的機會比劣質品來得大。這就整體的機率來看,似乎是有些道理,但若就個別狀況而言,卻未必是如此。這就如同買彩券時,如果買得張數越多,中獎的機會的確越大,但實際上中獎的,卻不見得每次都是買最多的那個人。文學作品的流傳情形也是如此,往往有幸或不幸。
在談到《詩經》在典禮上的應用時,學長這麼說解:
《詩經》裡也有不少的詩歌,它們創作的直接目的,是為了應用於祭祀、朝會與貴族燕饗的儀節或演出。那情形有點像我們現在上教堂禮拜時唱聖歌,拜天公時則播放八音鼓吹樂曲,升旗時要演奏國旗歌,運動會上要唱運動會歌,生日宴會上唱生日快樂歌,畢業典禮就唱驪歌一般。這些樂歌的演出,不僅能營造各種場合的適當氛圍,甚至成為儀式的一部分,與當時貴族的生活關係非常密切。
關於《詩經》在春秋時期被當成外交場合中的賦詩情形,學長也有如下的巧妙舉例:
「賦詩」是外交官員所必須具備的一種才能。……所賦的詩,一方面要能適切地表達出自己的意見,一方面要能切合場合,烘托出適當的氛圍。……這些外交官如果不懂得賦詩,或賦錯了詩,是一件有失體面的事。……這情形有點類似現在的結婚宴席上,點唱「負心的人」;在臨終告別式上,唱「得意的笑」一般,唱的歌既不得體,台下的噓聲,主家的不悅,大概也是意料中事。
這類以今喻古的方式讓《詩經》這部古老的作品褪下了難解的外袍,親切的走入現代人的思維,彷彿穿梭了時空的大門,來與你話家常。
讀了這部作品沒多久,我參加了指導教授的生日宴,在宴席中與學長同桌而坐,這才有機會正式認識他。
學長姐弟妹再度相逢,聊的自然是在校時期的甘苦,在談論到「外語能力測驗」時,各人辛酸史在美食的香氛烘托下,似乎不再那般苦澀,反而像盤佐茶的點心,在談笑間喳吧喳吧地在舌齒間愉悅的彈跳。
其中以學長艱辛的歷程最叫人拍案叫絕。
話說本所對於「外語能力測驗」之規定,年年變更,而且溯及既往,害得我們這群因為外語能力不佳而讀中文所的學子們,個個叫苦連天。從可以攜帶電子辭典,到不准攜帶任例資料;從考試檢定,到可以修二年外語學分抵消,再回到不可修學分抵消;從有考試範圍,到沒有考試範圍,到全民英檢第二級。一再的變更,一再的讓人心惶惑不安。就曾有學長姐因為「外語能力測驗」沒過,因而無法取得畢業資格!
林晉士學長便經歷了「從考試檢定,到可以修二年外語學分抵消,再回到不可修學分抵消」的階段。他說當初為了外語能力測驗,煩惱不已,得知可以選修外語學分抵消測驗時,他高興得立即去選課。豈料當時中文所未曾與外文系取得配套方式,所以學長欲選修外語卻不得其門而入。
他於開學第一週便向授課教師提出修課要求,但那一科只開放外文系的學生選修,然而學長依然鍥而不捨地連續二週站在走廊旁聽,老師一下課,他就立即進教室擦黑板,此舉感動了授課教師,因而主動幫學長爭取選修資格。
好景不常,才修完一年的課程,本所又取消了選修課程的方式。學長眼見一年的功夫白費,又擔心考試之路遙不可測,只好積極向所長理論,這才得以繼續以修二年學分來抵消外語能力測驗的關卡。
聽完學長的奮鬥史,腦中浮現了「有志者事竟成」的警語!上課時,也曾用學長的故事來勉勵學生,尤其是站在走廊旁聽,而且主動擦黑板一事,不知讓多少學生感到汗顏!
在研究所時期,我也曾選修過《詩經》,但閱讀完學長的作品後,也深感自己所學不精。在學長所選擇的篇章中,有一篇深深的打動了我此刻的心情──〈打虎抓賊親兄弟【鹿鳴之十‧常棣】〉。
以往我多著重在《詩經》的「國風」,所以未曾注意到「小雅」的〈常棣〉,近來也許漸漸有了年紀,對「親情」別有感觸,所以讀來倍覺深刻。以下茲列學長所敘內容,簡要陳述:
閩南語裡有一句俗諺──「打虎抓賊親兄弟」,意思是說,當我們碰上真正嚴酷的狀況,面對重大的危機時,能夠助我們一臂之力,……往往只有與我們血濃於水的兄弟而已。
……一般人遇到喪事,總是避之唯恐不及……這時期有兄弟這樣的血親,才會無所恐懼避忌。……人如果遇上困境,身為兄弟的總會義不容辭地前往救助,這時平日意氣相投的好友,頂多也只是對你的處境感到同情,為之發出深深的歎息罷了。……當兄弟一同除去外侮,解決困境之後,生活又回到原本平靜的步調,兄弟的重要性又開始被淡忘了。人們對待同一家子裡的兄弟,其熱絡程度有時還不如朋友。
龍應台有一次在演講時說:自己曾經自發地領悟了某個道理,當時覺得非常得意,沒想到後來在讀《荀子》時,赫然發現荀子早在二千多年前就已經提出了,所以她頓感自己學識不足,更加敬佩古人智慧。
我在讀完〈常棣〉後,除了深覺自己感悟能力之遲緩,更加發出了「人性」亙古不變的慨嘆!
我所謂的「人性」是指「經歷的深度對個人的影響」!
換言之,即莊子所謂的「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天」!
前一陣子去看電影──天外奇蹟。影片中透過幾幕輕描淡寫的畫面,交待了男主人翁和妻子兩人,從青梅竹馬而至人老妻亡的過程。主人翁的一生如跑馬燈般地在觀眾面前快速流逝,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已催得我淚如雨下,難以自抑,成功地說明了主人翁何以成為獨居老人,足不出戶地守著與妻子共建的家園。
回家後,先生與我討論:一般的國、高中生,是否能夠體會這段如流水般消逝的歲月?是否能夠感同身受地了解主人翁這段刻骨銘心的情感?關於這個問題,我們是存疑的。至於大學生呢?他們能夠領悟嗎?還有待開學後我向學生們尋求答案。
老人家常喜歡用「我吃過的塩,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來對後代子孫提供他的人生經驗,其意自然希望孩子們不要步入前人的後塵、重蹈覆轍。可惜年輕人對於那些「老生常談」棄之如敝屣,非得要親身試煉了人生困境才得體悟。這不僅是對於年輕人的慨嘆,也是對我自己的深刻反省!
然而人不都是如此這般?「時機到了」才能確切了解「此中有真意」!
蔣捷〈虞美人〉中便提到:「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人生每個階段體悟各自不同,若再加上時代更迭,價值觀的變異,領會更加歧異。
年輕時,我喜歡閱讀《詩經》中的浪漫情懷,特別支持打破漢儒僵化的道德詮說,還給《詩經》旖旎的風貌;如今再讀《詩經》,則對〈常棣〉的親情慨嘆感到銘心,〈蓼莪〉中悠悠唱出悼念雙親的情感則喚醒我及時奉養父母的警覺,〈豳風‧七月〉對農人生活的描述引發我對M型社會的關注,以及對剝削現象的憤慨。
好的文學作品能夠滿足不同世代人的心靈,但由於古文的隔閡,常令年輕人失去接觸的機會。於是像學長運用今人熟悉的語彙、親切的例子,在風趣的筆觸中涵藏經典深刻的寓意,並且融入個人生命的體悟,著實發揮了古文今唱的功效,稱職地扮演了古今傳譯者的角色,實在令人為之讚佩!
(註)通常「正面站立」在書架上的書,若非「新出版的書」,便是「暢銷書」;「躺」在書架上的書,地位雖略低了一層,但仍是書局強力促銷的熱門商品。這兩種擺放方式,因為所佔空間面積較大,也較顯眼,所以被購買的可能性相對較高。一旦書籍被直立地夾入書架,只剩下小小的一條「書脊」,就像被打入冷宮,只能等待有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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