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的祖師——慧能
天才是不世出的,慧能便是這樣一位天才。他和老子、孔子、孟子、莊子都是同一流的偉人。他的思想言行被學生們編成了《法寶壇經》一書。這是中國和尚所 寫的最偉大的佛學著作。在整部大藏經裏,中國的作品被尊奉為“經”的,也只有這本《壇經》了。不僅如此,它在諸經中的地位,是可以和《金剛經》、《法華 經》、《維摩詰經》並駕齊驅的。
《壇經》並不是一本絞盡腦汁的學究之作,而是出自一位真人的肺腑之言。其中的一字一句,都像活泉中所噴出的泉水一樣,凡是嘗過的人,都會立刻感覺到它 的清新入骨,都會衷心地體驗到它是從佛性中流出的。只有佛才能認識佛,也只有佛才能知道自己心中有佛性,知道一切眾生心中都有佛性。
慧能俗姓盧,生於西元638年,是廣東嶺南人。他的身世,正像孔孟兩位夫子一樣,從小便失去了父親,由母親把他一手帶大。後來因為家境清苦,他們便遷居南海縣,賣柴為生,所以他在幼年時,根本沒有機會讀書寫字。
某次,有位顧客向他買柴,當他賣完柴,走出店門時,突然聽到門外有人念經,那經句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於是他便問那人念的是什麼經,是從哪里得到的? 那人告訴他念的是《金剛經》,是從河北黃梅山的五祖弘忍那裏學到的。這時正好有位陌生人,送給他十兩銀子作為他母親的生活費用,並勸他專心地去黃梅,參拜 五祖。
慧能辭別了母親,走了三十多天,才到了黃梅,便立刻去參見弘忍,弘忍問他:
“你是哪里人,到這裏來做什麼?”
他回答:
“弟子是嶺南新州人,此來拜你為師,是為了要成佛,別無其他目的。”
弘忍為他的質樸無邪所感動,但他畢竟是位非常機警的老師,故意用諷刺的話考驗慧能說:
“你從新州來,是南蠻之人,如何能成佛?”
這話引起了慧能尖銳的反擊說:
“人雖有南北之分,而佛性豈有南北之別,我的形體雖與你不同,但我們的佛性又有什麼差別呢?”
弘忍已發現慧能是可造之材,本想和他多談一會,可是看到許多徒弟們圍在慧能旁邊,臉露不屑之色,因此便不多說,只吩咐慧能去做粗工。但慧能卻沒有感覺到弘忍的別有用心,又問:
“報告師父,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要離開自心,便是福田,請問你要我做什麼呢?”
弘忍只得打斷他的話說:
“這個南蠻,根性倒也敏利,不必說了。”接著便派他到後院去做碓米的工作。
慧能在黃梅一晃就過了八個月。有一天,弘忍去看慧能便問他說:
“我知道你頗有見地,但生怕別人妒忌,加害於你,所以沒有明言,你知道嗎?”
慧能回答說:
“弟子知道師父的意思,因此始終不敢到堂前參見吾師,生怕別人懷疑。”
後來又有一次,弘忍覺得傳法的時機已到,便召集學生們訓話說:
“我要告訴你們,生死是件大事,你們整天只求幸福,而不去想想如何脫離生死的苦海。這樣你們的自性早已迷失,即使得到幸福,又有何用?你們應從自己的 心中去發智慧。再把所證悟的寫成偈子,給我看看,如果誰真的已經悟道,我便把衣缽傳給他,做禪宗的六祖。你們快去寫偈子,不要拖延。猶疑和思考便是心無所 悟,如果真能見性的人,當下便能見性,即使置身車輪刀斧之下,也能見性。”
大家聽了弘忍的吩咐,回去後,便互相討論說:
“我們無需絞盡腦汁去作偈,神秀上座現在已是我們的講師,一定是他得到衣缽。我們即使作了偈子,也只是浪費心血而已。”
於是大家便不作偈,只是準備以後跟隨神秀。
至於神秀呢,他畢竟是一位深思的,而且非常虔誠和謙虛的人。他心裏想:“學生們都不會作偈,因此我必須作偈,否則師父便不知我的見解如何。但我作偈的話,如果為了求法,當然用意很好,如果是為了想做祖師,那便與俗人爭奪虛名沒有什麼差別,唉!真是為難極了。”
這番話的確說得合情合理。當我們想到這是在《壇經》中由慧能轉述時,便會確信日後禪宗有南北之間的衝突,決不是慧能和神秀兩人的責任。
現在我們看看神秀寫在牆上的那首偈子: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當弘忍看到了這首偈子,知道是神秀寫的,不禁大為失望。但在神秀學生的面前,為了顧全神秀的尊嚴,便說這首偈子值得大家誦持,如能照著修行,便不至於墮入邪道。當天晚上三更時分,弘忍便單獨把神秀叫進房說:
“你那首偈子並沒有見性,還只是到了門檻,未能登堂入室。一般人依照這首偈子去修行,雖不至於墜入邪道,但決不能得到最高的智慧。要想得到最高的智 慧,必須當下認清自己的本心,看清自己的本性,知道它是不生不死的。如果你的每個念頭都能明心見性,那麼世界上便沒有任何東西會阻礙你。你的存在是真實 的,萬物的存在也是真實的。你將會發現萬象的變幻無常,都是法爾如此,都是真性實相。能夠有這種見地,就是最高的菩提自性了。”
於是弘忍便叫神秀再寫一首,可是神秀的心緒一直不寧,想了好幾天,總是寫不出。
正在神秀苦思不出時,有一個小和尚口中念著神秀的偈子,經過慧能碓米的地方,慧能一聽到這首偈子,知道作者尚未悟道,便問那個小和尚是誰寫的,小和尚大叫道:
“你真是個南蠻,連這個都不知道!”
然後便把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慧能。慧能要求說:
“老兄,我在這裏碓米已有八個月,未曾到過堂前,請你帶我去看看那首偈子好嗎?”
於是他們便到了寫偈的地方,慧能又請求說:
“我這個粗人不識字,請你念給我聽聽。”
這時正好江州的一位通判官,名叫張日用的,也在場,他便高聲念給慧能聽,慧能聽了就對張日用說:
“我也有一首偈子,請你替我寫在牆上,好嗎?”
張日用奇怪地說:
“什麼,你也會作偈子,真是怪事!”
慧能便正色地說:
“要學最高的菩提之道,可別輕視那些初學的人,有時,極下等的人,有最高的智慧,而極上等的人,卻毫無見識可言。”
這幾句話把張日用說得服服帖帖,便替慧能在牆上寫出了那首偈子: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圍觀的和尚們看到了這首偈子,都大為驚訝,交頭接耳地說:“不能以貌取人啊,這樣一個活菩薩,我們居然要他做粗工呢!”弘忍看到大家的驚異之色,生怕有人妒害慧能,便用鞋把偈子擦掉說:
“這首偈子也沒有悟道。”
於是圍觀的和尚們便一哄而散。
第二天,弘忍悄悄地溜到碓米的地方,看到慧能腰上縛了一塊大石頭,正在碓米,便自言自語地說:“求道的人,該這樣忘形地工作吧!”接著便問慧能:
“米熟了嗎?”
慧能回答說:
“早已熟了,只是等著人來篩呢!”
弘忍不說話,用杖敲碓三下便走。這是暗示慧能於當晚三更去見他。慧能果然應約。於是師徒兩人對面而坐,弘忍便為他講解《金剛經》,當他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慧能突然大悟,才瞭解宇宙萬物都不離自性,便對弘忍說:
“我何必去思考,自性本來是清淨的。我何必去攀緣,自性本來是沒有生滅的。我何必去追求,自性本來是一切具足的。我何必去猶疑,自性本來是沒有動搖的。我何必去貪戀,自性本來就能產生萬法。”
弘忍聽了這話,知道慧能真已悟道,便說:
“如果不能認清自心,向外求法是毫無益處的,相反的,如果能明自心,見自性,那便是大丈夫,便可為天人之師,也就是一個真正的佛。”
也就在這個深夜,弘忍把衣缽及頓教的法門傳給了慧能,並叮囑他說:
“現在你已是禪宗的六祖了,希望你好自為之,要承先啟後,傳法救人。請聽我的偈子:
有情來下種,
因地果還生;
無情亦無種,
無性亦無生。”
這次傳法是在西元661年,當時慧能只有二十三歲,還是個俗人。弘忍居然能把大法傳給這樣一位未曾受過禪學,甚至也未接受過最基本佛理訓練的南蠻,的 確是具有超人的勇氣。事實上,他不僅具有超人的勇氣,而且具有超人的機警。他深知慧能已經徹底悟道,不是其他的弟子所能企及的。因此他極度秘密地送慧能南 行,並囑慧能暫時隱蔽起來,不要急於公開說法。同時他又鑒於衣缽傳法常起爭執,所以告訴慧能禪宗應以心傳心,衣缽只是信物,為了避免爭端,以後不要再傳衣 缽。
接著他們便渡過長江,在渡河的時候,弘忍和慧能爭著操槳,弘忍說:
“應該是我來渡你過河!”
慧能卻回答說:
“迷的時候,是師父渡我;悟了以後,是我渡自己。”
弘忍聽了,大為讚賞,便說:
“今後的佛法,將因你而大盛了。”
渡過了江,他們揮手告別,此後不再見面。三年後,弘忍便離開了人世,至於這位新的祖師卻正埋名隱姓地潛居在風景如畫的江南。
慧能在江南一隱就隱了十五年,在這十五年中,他究竟做了些什麼,我們無法確知。但可以想像在這段期間,他更加深了悟力,同時為了增進對經典的瞭解以作 將來傳道之用,也很可能讀了不少經書。據他自己說某一個時期曾混在四會地方的獵人隊裏,他常在無形中用佛理去點化獵人,當他被派去守網,總在乘人不注意的 時候,把網打開放走野獸,每次吃飯時,他總是把菜放在肉邊煮,故意說他喜歡吃肉邊的菜。
這樣埋名隱姓地直到西元676年,那時他已是四十不惑之年了。某天,他深感時機已經成熟,應該出來弘法。於是便走到廣州法性寺,那時印宗法師正在該寺 講解《涅槃經》。聽眾裏,有兩個和尚看到旗子在風中飄揚,便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一個說是風在動,另一個說是旗在動,慧能忍不住插嘴說:
“不是風動,也不是旗動,而是你們的心動。”
在場的人聽了都大為吃驚。這時引起了印宗法師的注意,便與慧能討論經中的一些奧義。發現慧能的解釋極有見地,毫不咬文嚼字,便說:
“你這位居士,非常了不起。我聽說弘忍的衣缽已經南傳,莫非你就是他的傳人吧!”
慧能只好點頭認是。
於是印宗法師便請他把衣缽拿出來讓大家禮拜,並問他說:
“五祖究竟傳給你一些什麼秘密法門?”
他問答說:
“沒有什麼秘密法門,只是向我強調見性的工夫,並沒有談到任何禪定和解脫法門。”
接著又解釋從禪定而得解脫,這是兩截方法,不是真的佛法。因為佛法是不二之法。他指出《涅槃經》中所謂的見性就是不二之法,並引證該經中釋迦牟尼答復高貴德王菩薩的話說:
“善根有兩種,一種是變的,一種是不變的,但佛性卻是超乎變和不變的。”
依據慧能的看法,佛性是超乎變和不變、善和不善、內容和形式的,所以是不二的法門。
印宗聽了慧能的解釋後,非常佩服,向慧能行禮說:
“我?講經,膚淺得有如瓦礫,而你的解釋真是寶貴得有如純金。”
接著便替慧能落發受戒,自己反而拜慧能為師。
在慧能受戒後的第二年,他到了曹溪,由許多信眾支持,建立了寶林寺。就在這寺中,他住了三十六年,直到西元713年逝世。當地的韶州刺史韋璩也成為他 的信徒,而且《法寶壇經》的主要部分便是因韋璩的請求而說法的,至於其他部分也是包括了許多到寶林寺來問道的信徒們的對話。
在西元705年,武則天和中宗曾派內使帶著詔書去請慧能到京城說法,但慧能卻以老病婉辭了。最有趣的是在這封詔書中寫明慧安和神秀兩位大禪師都一致推 舉慧能是弘忍的衣缽傳人。這說明了慧能在神秀心目中的地位,同時也表現出神秀心胸的開闊,其實慧能對神秀思想的批評也是很謙和的,他們之間唯一的不同是神 秀倡漸悟,慧能重頓悟。神秀所強調的戒、定、慧本之於《法句經》中的“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心,是諸佛教”,對於神秀來說,這幾句話可以包括佛學的 整個精神。所謂“戒”不正是要諸惡莫作嗎?“慧”不正是要眾善奉行嗎?“定”不正是要自淨其心嗎?這也正是神秀漸悟的三個階段。其實慧能並不否定神秀這些 理論的價值,他曾對神秀的一位學生志誠說:
“你老師所說的戒、定、慧是非常深刻的,只是和我所說的有一點差別……他的戒、定、慧接引大乘人,而我的戒、定、慧是接引最上乘人。”
對慧能來說,佛法最重要的就是見性,所謂戒、定、慧只是見性的一種手段而已。以他的看法,我們的精神生命是從自性智慧中泉湧而出,並沒有階段可分。一 切都在於“覺”。自覺之後,自然便會“諸惡不作,眾善奉行”,唯有這樣,才能享受到不可思議的自由和平靜,才能在自己的心中開發出智慧的活泉。
慧能自認他的法門是為最有智慧的人所開的。我們做人,只求做到救世的“大乘人”,而不再進一步,達到最高智慧的“上乘人”,仍然是有所不足。不過令人奇怪的是在慧能門下,究竟有多少學生是真正所謂的最上乘人呢?
即使在慧能最親近的弟子中,也只有五個學生是最為獨出的,現在我們簡單地一一介紹如下:
①南嶽懷讓(西元677~744年)
他是陝西金州人,俗姓杜。十五歲出家時先學律宗,曾潛心于律藏,後來不滿所學,要再求深造,便到嵩山去拜慧安為師。慧安告訴他許多基本的佛理,並介紹他去見慧能。當他到了曹溪,慧能便問:
“你是從哪里來的?”
他回答:“從嵩山來。”
慧能又問:“來的是什麼東西?是怎麼來的?”
他回答:“說他是東西,就不對了。”
慧能再問:“是否還需加以修證呢?”
他回答:“我不敢說不可以修證,但可以說決不會污染。”
於是慧能便讚美說:
“就是這個不會污染的,乃是佛菩薩要我們留心維護的。你的看法正好和我的相同。”
懷讓便在慧能門下,跟隨問學了十五年。在這段時期,他探微尋幽,極有心得。後來便到了南嶽,大大地弘揚禪學。
資料出處:摘錄自吳經熊所著的「禪學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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