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點多,幫昕兒換尿布,兩人都微醒。
再度入眠時,兩臉相貼互望,
無法聚焦的模糊視野,
我看見圓眼睛,圓鼻子,張開的小嘴巴,
很淡的芬芳沁人,是昕兒的味道,
寧馨平靜的氛圍,是昕兒的能量質地。
她一下子入睡了,小手抓著我。
我卻睡不著,如此人的貼近與芬芳,
讓我想起另一極端,電影《香水》裡的葛奴乙。
葛奴乙出生在男人戴假髮女人穿束腰的法國(2百多年前)
他出生在漁市,全法國最臭的地方。
他媽媽在魚攤下方自行切斷臍帶生下他,打算讓他自生自滅,
等晚上,收拾垃圾的人來了,
小身體將隨著廢棄的魚屍內臟,一起被帶走,如同他的兄姊一般。
不同於兄姐的命運,葛奴乙活了,
因為他天生異秉,他有一隻敏銳的鼻子;
剛出生的他受不了周圍強烈的氣味,嚎啕大哭,
這哭聲引來市場的注意力,他被帶往孤兒收容處,
他媽媽以謀殺罪名上了絞邢台。
葛奴乙一生裡沒有被凝視過,
沒有人溫暖地握住他的手,
沒有人輕輕抱著他睡覺。
一開始,他渴望氣味,渴望全世界的味道,
這渴望讓他有強烈的求生意志。
後來,他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味道,沒有味道等於不存在,
不存在不被看見沒有接觸沒有人愛沒有影響力無意義……
於是,他渴望創造自己的味道,
這份渴望加上天賦以及無人性的成長背景,
演化出一連串的謀殺。
如同他的出生神話一般,他的一生充滿死亡,
這雖是個虛構小說拍成的電影卻好真實。
清晨的我,嗅著孩子的氣味,接觸的溫暖與紮實,
視覺中閃爍著電影裡遙遠又貼近的冷暖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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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禪師在《橘子禪》一書裡,有首詩:
《請以種種真實知名呼喚我》
…因為我的名字不計其數,當聽到任何一個名字被點到時,就得回答:「有」
…我們能不能彼此對望,並且在彼此身上認出自己?
別說明日我將離去,
因為今天我依舊前來。
請深入觀察:我分分秒秒都前來,
作春天枝頭上的一朵蓓蕾,
作一隻羽翼未豐的雛鳥,
在新巢中學習引吭高唱,
作花蕊中的一條毛毛蟲,
作埋身岩壁的一顆寶石。
我依舊前來,為了要歡笑,為了要哭泣,
為了要害怕,為了要期望。
我心臟的律動
就是一切生命的生與死。
我是河面上蛻變的蜉蝣,
我也是在大地春回及時前來掠食蜉蝣的鳥。
我是悠游於清澈池塘的青蛙,
我也是悄悄前進吞食青蛙的草蛇。
我是烏干達的小孩,
全身只剩皮包骨,雙腿細如竹竿;
我也是軍火販子,
出售致命武器給烏干達。
我是小船上那名十二歲的難名少女,
被一個海盜強暴後,跳海自盡;
我也是那個海盜,
我的心還被蒙蔽,無法愛人。
我是最高決策當局的一員,大權在握;
我也是必須償還人民「血債」的人,
在勞改營裡緩慢地死去。
我的喜悅像春天──
如此溫暖,讓各行各業百花盛開;
我的痛苦如淚河──
如此氾濫,讓四大海滿溢。
請以種種真實之名呼喚我,
我才能同時聽見我所有的哭泣與歡笑,
我才能看到我的喜悅與痛苦是一體。
請以種種真實之名呼喚我,
我才能覺醒,
也才能讓我的心門敞開,
那正是慈悲之門。
一行禪師聽聞12歲少女的遭遇而思考,
在禪修中,他看到,如果自己和那海盜出生在同一個村子,
在同一個環境中被撫養長大,很可能他也變成海盜。
他說:你我如果出生在這些漁村,25年後都可能變成海盜,
…….這世界的現況,或多或少,我們都要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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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電影拍攝葛奴乙為了取得少女的體香,一連串的謀殺;
第一次,我看到如此悄然無聲的殺戮,
沒有尖叫、沒有鮮血、沒有驚恐、沒有仇恨、沒有慾望…..
有的是葛奴乙全然專注的靜默,以及如花屍般的女體。
這世界除了味道之外,
少女的歡笑、美妍的鮮花、恐慌的輿論、父親的悲傷….
都與他無關。
如同他的成長,人之於他的關係只是:取用、乍乾、拋棄;
世界將他當成〈it〉,他也當別人只是〈it〉。
他成長過程中,所有的人,都從他身上乍取,
那些被他殺害的少女,他眼裡看到的不是”人”,而是”香水”。
電影忠實地呈現葛奴乙的世界:與”人”全然疏離的關係,
看電影的我,全神貫注地進入葛奴乙的世界,
感受他的天份、他的興奮、他的專注、以及….絕望與絕望。
即使他要到他渴望的香味,
即使他調配出一滴就能讓眾人猶如置身天堂的香水,
即使眾人因香味將他當成天使膜拜,
即使在他面前,群眾集體迷醉脫衣做愛….
他依然沒有感受到存在感。
世界,依然沒有人,給予真實的他注視,
除了他一時慌亂,失手使之窒息而死的巴黎少女。
他被那少女的氣味吸引,他情不自禁地尾隨,
少女回頭,注視他,少女拿著兩顆黃色蜜李問:「你要買嗎?」
少女死後體香迅速的消逝成為葛奴乙的創傷,真實的創傷,
再。也。聞。不。到。了。
他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死亡,
而他無知地,製造許多”死亡”,用來保存”活”。
保存香氣,成了他活的唯一動力,
他學會,脂粹法:
將鮮花摘下放入動物脂肪中,
在花死亡的過程,花的香氣會慢慢地沁入油脂,
再用酒精,粹取出純粹的花香。
在葛奴乙的眼中,香水,就是花的精魂,
讓”花”永恆不死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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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兩個孩子都甦醒了,
昕兒自然地爬到哥哥身邊,看著他微笑,
哥哥自然地窩在妹妹身上,輕輕呵癢調笑,
雖然是陰天,陽光還是透進屋裡,
我看著兩個孩子活生生地可愛著,
想著世界許多許多不同的遭遇,
我心疼地落淚。
心裡珍惜眼前的幸福,
小心翼翼地捧著片刻的記憶,珍惜收藏,
沒有野心的我,一點都不敢渴望,”永恆”。
家裡凌亂的地板,
左邊視野有我想給子源的籃球,
右邊視野有我想給宣云的娃娃屋,
我心裡的情感還在,但禮物無處可送。
原來,能擁有”片刻”與”無常”的幸福,才是”活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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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奴乙終究喚不回巴黎少女的活,
他的心,受到蒙蔽,他不知道,那就是愛;
他不知道,如何去愛一個”活著的人”,
他也從未感受過,”被愛”。
為了呼應他內在永恆的疏離與絕望,
他回到他出生之處,巴黎的漁市場,
他將少女體香製成的香水全數倒在身上,
他消失了,化身成眾人的食物,他轉換了自己的存在。
被吃掉,是最真實的被擁有,
他死得其所,超過絞邢台上,人性的無明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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