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石．史．識 我叫做石牧民，我主張台灣獨立。 知識分子要是沒有抑鬱以終那也算是遜掉了。 我。 2.0 海外版

8,473愛的鼓勵 0訂閱站台

線性時間概念的癥結在於它的不可逆。一旦經過，就是消逝。而存有、經過、消逝卻據有一個同樣的位置；甚至，不容許被區分。處於線上的每一個瞬時都具有不可被確定的性質，它同時(潛在地)作為過去、現在與未來。於是，準確地去指稱一個瞬間的企圖就有如將腳放進同樣的河流兩次那樣地徒勞。事實上，去指明一個片刻的隱喻是，切斷了它(如果前提是，它真的存在)與其它片刻之間運轉的動能、忽略它在被指稱的同時早一經演變成下一個片刻的現實；嚴格地說，不啻就是毀壞了整個時間線的完整性。

芝諾(Zeno)的詭辯就崩毀在對於「每一個瞬間」的獨立性的過度確信。於是，飛行的箭簇終於還是命中了它的標的。

不可逆。於是也就不可重覆。原因一如上述，在承認、識取了存有的當下，經過與消逝也就已經證成。不可重覆的遺憾所確保的是「獨一性」。因為自身屬於唯一，於是乎珍貴。音樂，正是附麗於線性時間的獨一性的藝術。它將時間妝點，致令領受的人眼見韶華易逝，卻昧於音樂所賦予它的，動人的消逝姿態，於是還以之為美。音樂，援引時間，也潤飾時間；以時間為載體，暗地裡將己身消磨。歸結在則見落英繽紛，須臾間繁華落盡的回首之際，那一聲喟嘆。

連迴聲、殘響都指向最終的寂滅，餘味總在一片阒靜中方才回甘。

而我對於平時能夠以持平之心論述的音樂據以魅人的性質是那樣地深惡痛絕，當四月十一日晚間，蕭邦的降B小調奏鳴曲，作品三十五在傅聰先生的手下畢竟還是結束了的剎那。恨傅先生操持的是靈動十指，而不是斧鉞；恨音樂廳猶存，適才還傳達樂音的空氣卻早已止卻了律動，時間不知所終。否則，不會是我形銷骨立地茫然，而是一尊攝人心魄的巨大雕像已經成就。忘情，猛烈地鼓掌之餘，記憶起家中躺著的幾張蕭邦第二號奏鳴曲的唱盤，哪怕是柯爾托、魯賓斯坦手筆，正在一張張地盡成空白，丟失了韻味。

線性時間不可逆。一期一會。除卻巫山不是雲。這會兒全都平添了悵惘。不。不是平添悵惘，識盡了悵惘滋味以後的了然才得以吐出的話語，如今才讓我懂得。

等在音樂廳的邊門。等著一如我曾經等到了羅斯托波維奇親筆簽名的巴哈無伴奏唱盤一樣，我得以讓大師在珍藏的《傅雷書簡》上簽名。眾人引頸中推門出來的是一妙齡少女，說：「大師說他累了，…。」提醒我，我也累了；提醒我，魯賓斯坦這樣的蕭邦祭酒，第二號奏鳴曲也不過就錄了兩次。他說，這是不能輕易彈奏的曲子。彈的人，聽的人都將要身心俱疲。繼之我想起了奏鳴曲的末樂章。那通篇的快速音群多半被演奏得勢如風火，不若傅先生乍聞之下以為頹唐，實則愴然蕭索的觸鍵。我以為更彰顯傅先生的洞見。他並不是在彈奏「末樂章」，而是在「結束」第二號奏鳴曲這樣的一闕。昂揚的，金鐵交擊的聲響，那就只是炫技，遑論境界。

大師累了。畢竟還是讓人將我也在其間的聽眾們的盼望送了進去，一一簽名。我轉身開始越過夜裡的曠場。行走的同時，一邊痛悔自己不該聽聞幾臻化境的演奏。那簡直就是一種詛咒。我將要在長遠的以後，奢求一次差堪比擬的經驗而不可得。恍惚間，想是失去了理智，我說：「鋼琴會以為它又被蕭邦彈了一次。」有人嗤之以鼻：「誰知道蕭邦怎麼彈？」

我憶及了金庸的《俠客行》，絕世神功可以化作岩壁上的斧鑿痕跡隱匿著(孤寂著？)；遇上了石破天，終究還是能夠再一次地被施展開來。可路數想必不會僅僅只是在仔細處都一如當年，渾然無一處偏差吧，那就不是神功了。跟蕭邦究竟怎麼彈，沒關係的。恰也就是錄音之不足。

錄音，就是渾然無一處偏差的複製。遺憾的是，空氣不可錄、溫度不可錄…。錄下了聲音，錄不到空氣當中瀰漫著的味道，錄不到眼淚在臉頰蜿蜒的觸感。錄音成就的是兩種缺憾。它自演奏的彼時攫取、鏤空了聲響，然後在重覆播放的此時遺落了彼時聲音之外的其他一切。有若把一幅克林姆畫作上的金箔全部拆卸下來，指著它說：「看啊！克林姆的畫面多麼地美。」

走筆至此倒心虛了起來。一個石牧民已經開始冷笑，想必是預見了不多時以後，我又向著那經年的收藏尋求慰藉的結果。同行的友人想必也是，他並不見得喜愛傅聰，卻發現我是個任性愛賭氣的孩子。

聽聞傅聰以後...

音樂服膺的是線性時間的邏輯。人心不是。一闕深刻的奏鳴曲召喚出了不再實存的種種片刻。至少，即便只是在音樂廳的邊門，我已經幾乎與從四方前來的自己撞了個滿懷。他們其中有人剛剛握住了梅哲的手，說：「Thank you, Maestro！」不想梅哲用雙手捧住了他的臉，說：「No, I thank YOU！」，有人還捧著他的巴哈無伴奏焦急地等待此生第一次與羅斯托波維奇見面，也有獲悉了李希特在謝世之前，曾有赴台灣演奏的行程而深自遺憾，卻心有不甘的生靈...。以及，隨之牽延出去的，蟄伏於我長年寄居城市巷弄中，有關於那三、兩個朋友的記憶。

即便數線僅僅只有一種方向，時間卻容許自己有無窮盡的層次與廣度；以便負載極為複雜的和絃，與我開啟的，眾多回望的視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