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613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出身香港新浪潮的女導演許鞍華，其作品最美妙之處，往往在於她對舊時代、舊文化、老傳統、老式風土人情的一種帶著浪漫的回味與欣賞的恬適態度。她的最新作品【姨媽的後現代生活】，是繼【上海假期】及【半生緣】後，第三部以上海為故事背景的電影。比起近期另兩部描述上海生活的華語電影【美麗上海】（彭小蓮導演）及【長恨歌】（關錦鵬導演），許鞍華無疑勾勒出一幅更巨大也更細膩動人的上海地圖，絕對有為整個世代、城市寫史作傳的格局。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的前半段，描述十二歲的少年寬寬來上海姨媽處渡假，透過他的眼睛來看姨媽在轉變快速的大上海的生活。乍看之下，許鞍華這部新作頗似【上海假期】的延續。然而隨著姨媽身邊的人物一個一個離開她，姨媽角色態度愈見立體鮮明，不難發現許鞍華的意圖顯然不止於此複製另一部【上海假期】。
年過六十，受過高等教育的姨媽葉如棠（由斯琴高娃飾演），是個滿懷理想自命清高，有點苛有點酸，其實心太軟的退休讀書人。她獨自住在上海的老房子裡，她仍懷著舊時代知識份子的優越感，卻對快速變化的世界無能為力。姨媽這角色就像是個原型，她吝嗇，她自私，她寂寞，卻也單純，且保有最低限度的人性良善。這樣的原型，其實遍佈在中國的每個現代化城市裡。寬寬這個即將去澳洲唸書的外甥，全身上下洋溢著的「新」，其實是被許鞍華用來對照，逐漸被時代給淘汰的姨媽的「舊」。
環繞姨媽的一群弱勢者，同樣跟不上時代，同樣以悲劇終結。被子女遺忘的水太太（金馬影后盧燕特別客串）只能矯揉造作地變換各樣假髮，滿足自己僅剩的虛榮；為了病禢上的女兒而製造假車禍詐騙的金永花，最後卻是親手終結了女兒的生命坦然入獄；而飛飛的外婆，終究只能入院等死。每個角色背後，都有難言的心酸，唯一例外是周潤發客串的潘知常。
潘知常的出現與消失，是姨媽的後現代生活裡，最戲劇性的一次意外。他的出現，讓姨媽的生活酸中帶著一點微甜，儘管大多時候仍是苦著的。他的出現，讓姨媽的生活不乏爆笑歡愉的片刻，儘管這建立在極其悲哀之上。所以，潘知常與姨媽各披戲服票戲的畫面，在久石讓極具衝擊力的音符陪襯下，才會如此令人炫然欲涕。曾在姨媽家裏「short stay」的每位客人，都留下了代表他們性格的東西。寬寬留了一隻手機，金永花留下一尾魚，而潘知常留下的，卻是「一夜」。當他終於離開姨媽的那一刻，披上風衣的背影，彷彿重現了周潤發自己在【英雄本色】裡的小馬哥英姿，竟超現實得滿溢著鄉愁。
姨媽從頭到尾都在趕她身邊的人走，先是外甥寬寬，然後是姨媽自己好意收留的民工金永花，再來則是周潤發友情客串的感情騙子潘知常。然而趕走人家之後，姨媽卻不由自主地感到寂寞。於是，最後姨媽趕走了自己。在電影的後半段，姨媽受傷住院，失聯已久的女兒劉大凡（由趙薇飾演）於是登場。劉大凡這角色正是姨媽的對照組，她選擇在東北老家生活，儘管言行鄙俗，千言萬語的辛酸遺憾，卻透過工作偷空時的一支煙給說盡了。女兒的現身，把姨媽拉回過去她一直逃避的現實。在一場激烈的爭執中，女兒殘酷地點出當年姨媽拋夫棄女的事實。無路可走的姨媽，最終只能隨著女兒搬回東北老家，徹底拋棄了上海的現代生活。
曾與顧長衛合作【孔雀】得到柏林評審團大獎的編劇李檣，所寫的劇本依舊是那麼對仗工整。電影收場時，寬寬再訪東北的姨媽，讓整部電影完成了首尾相呼應。事實上，【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的核心，是關於被困住的無奈，以及對出走的企望。在姨媽的生活圈裡，有一隻貓被悶死了，籠中鳥則易了主，有人出國，有人過世，有人坐牢，有人不知去向，然而還有更多人，卻是哪兒也去不了。囚禁的意象竟是如此強烈。姨媽的回歸故鄉，原來是極度悲劇性的謝幕。
許鞍華電影裡素來的銳利度與批判性，除了來自她對新舊文化傳統面對種種衝擊的有趣觀察與獨特結論，更在於她永遠知道如何去描繪劇中人物對現況的「安然接受」。那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平靜寫實，喜中帶悲的無奈。許鞍華的代表作諸如【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及【男人四十】，皆是如此。也因此，姨媽即使和女兒大吵了一架，事後仍平靜地一起去吃螃蟹，而姨媽最後落腳東北老家的擺攤生活，儘管再度聽到癡迷的京劇《鎖麟囊》，前景的她卻再也無動於衷。她不再張狂，不再字字句句斟酌講究到矯揉造作，曾經的精緻，如今的安貧，殊途同歸的是同樣槁木死灰的腐朽味兒。許鞍華以一鏡到底，紀錄了姨媽在市集上賣鞋、吃飯的現在式，竟如此澎湃洶湧充滿力量。
許鞍華的流暢調度毋須多言，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回【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多了股魔幻的詩意。任誰也忘不了那兩度出現，帶著費里尼式超寫實色彩的明月當空。第一個大明月，月色刺眼得喚醒了姨媽。在她沉沉睡去後，她的後現代生活，她的上海歲月，也正式宣告結束。第二個大明月，是寬寬在東北鞍山姨媽家看到的。寬寬在中國的生活，早已開始倒數。他即將前往澳洲。普通人想走出鄉村，有錢人想走出中國，一輪大明月安靜地映照在走不出的劉大凡與即將走出的寬寬這對表姐弟身上。溫暖，而泛著希望。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