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簾的,除了靛藍色的天空外,還有一條沒有盡頭的雲線,就像在水彩畫布裡不小心地用白色染料所勾勒出來的線條,比任何曲線都還鮮明、自然。
如果我是風箏,那麼那一條應該就是連接著我的線吧。
是的,我回到了這裡,那一年四季皆吹拂著強風的城市,我的歸屬之地,我的起點。原本以為會出發到很遠的地方,想不到一切都像是電影院畫位般事先安排好的一樣,才經過了45天,我再一次地回到了這裡。內心雖然感到高興,但是卻有著前所未有強烈的違和感。
人行道上鋪上了我從來沒看過的石磚,幾處容易塞車施工路段也變成了一個大型安全島,然後由高處往底處一看,這個城市又多了幾棟巴比倫之塔,一棟比一棟還高、還寬敞,然後道路上的陰影也擴大了它們的地盤。
梅花提早綻放,白鴿歸巢,帶著蘆葦味道的風,九月的學潮,這城市一切運作正常的莫名奇妙。
於是,我於九月開始,正式於竹縣縣政府內服務。
一切都快地難以想像,回想起昨天我才與同樣身為外語替代役的同寢伙伴,一同在宿舍慶祝自己都發放到不錯的單位,一邊暢談著自己周遭的事與心情。說來奇怪,那些絕對不是一些平時對外人說道之事,如今你卻會在這些見面僅不到一個月的同伴們,不論是糗事也好、情事也好、瑣事也好,我們都侃侃而談。
直到黎明把我們這些過客各分東西。
我們坐在訓練中心裡(教室內),聽完科長、處長等人的結訓感言,隨即等待著來自各地前來接迎我們的各縣市政府單位。我與先行的同伴們言離,再與等待的伙伴們道別,隨著課長與學長下了樓,放好行李,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中部汽車訓練中心。很快地就離開了南投,然後我再一次地回到了這個城市。
新竹。
「你很快就會習慣的。」課長用著厚實且捲舌的嗓音如是說:「這裡不會特別忙,你只要好好地想如何為以後退伍作準備就行了。」
我開始覺得這座城市捨不得我,我也捨不得這座城市了。
這是今年夏天結束前,最讓我感到難過的一件事。
◆◆◆
年關將近,那時候的我五歲。
一位大表哥背著我,從玄關走出來,帶我到附近遼闊的田邊,吹著傍晚徐徐的微風。
「幾歲了?小衛~」
「五歲了!」我很有精神地回答。
「哥哥捏、你幾歲了?」
「我也五歲呀~」
「泥騙倫!」我笑著吼了出來:「你哪有五歲!」
「真的呀!你剛不是有吃湯圓?吃一顆湯圓就會多一歲阿!」
「所以我五歲了!」
「但哥哥我小時候只吃五顆湯圓,長大都沒有吃了,所以我也只有五歲。」
「蛤~那你怎麼不吃!媽媽剛煮了很多,你快去吃阿!」
「哈哈~不要~我要當永遠的五歲~」
「蛤~~那我也不要吃湯圓了!」
我們笑著離開了田邊小徑,直到聲音愈來愈小聲。
我睜開眼睛。
夢到了過去的陳年往事,不禁莞爾。那個時候的我好像真的相信了那位大表哥的話似地,還嚷嚷著說要永遠當個小孩。
不吃湯圓,就不會長大的話…
也許我們就會停留在那個直到現在還令我遺憾不已的時光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又有誰願意長大呢?
前一陣子去參加孟珍阿姨她女兒嘉純的文定之囍,由於孟珍阿姨跟我母親的交情快可以當姐妹了,這個宴請我自然再也不能推托,不然其實我很不喜歡那種人多又擠在一張桌子吃飯的場合。
我跟嘉純的大哥嘉豪閒聊了幾句,數落了他竟然比自己的妹妹還慢結婚之外,還意外地知道原來他早已跟先前那位愛花錢的大小姐分手的事。
「不知不覺我們都到了看著自己親友結婚出嫁的年紀了。」他說道。
「我也到了不知不覺到了掏錢出來忘了數數的年紀了,想當初還小的時候對自己要買零食的錢可是斤斤計較的。」
「對啊…總覺得時間過的好快,三年前還去你們家跨年玩的很高興,三年後我妹就結婚了,我想你也嚇到了吧?」
「我也快到了什麼都快嚇不倒的年紀了…除了榴槤跟苦瓜吧。」
「哈哈、那柏衛你什麼時候結婚?」
「哈哈、八字都還沒一撇的事,那嘉豪你什麼時候結婚?」
「我才剛分手沒多久…」他一臉苦笑著。
他跟以前一樣沒什麼變,有著一個農家背景出身的長子,雖然不準備繼承家業,但純璞與老實的個性還是在他身上顯而易見,他們家以前住在梨山的深山裡,直到九二一事件後,農場改建才在台中縣的平地買了棟房子。因為地震的關係,那座山裡的任何事都變了…那條有竹筍的竹林小道,滿載著水梨、水蜜桃的果園,還有要用手拉式引地下水的洗澡間、大伙們一起玩撲克牌的通鋪房間。
諷刺地有點dramatic的感覺,我明知道那些是過去的事了,但也正因為我們長大之後,一回想起以前的事,才明白我們已經長大的事實後。
我笑了一聲後,也不再鑽牛角尖了。
然後,我突然想起幾個面孔,有幾個還記憶猶新,有幾個已經模糊地只能記得那特定的印象,我所愛過的她。
不去回想,就不會成長的話…
那我是否就不會在那個已經既定好的未來裡遇見妳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又有誰願意長大呢?
在我要離去時,嘉純與她的妹妹在出口發送囍糖,我過去道賀,也順便向她妹妹打招呼,聽說以前我14歲時去梨山時陪他玩過許多紙上遊戲,這位小妹在成長的過程不時地向他母親問起:「那位大葛哥什麼時候還要再來?」但我再也沒回去過了。
我向她笑了一下,我想她應該已經不記得我了,畢竟那是她才8歲時的事。
「大葛哥、要再來玩喔!」
她這麼說著,我內心稍微震了一下,那樣的說法好像以前某人也這麼叫我一樣。然後我笑著點了頭,向她們兩姐妹與嘉豪道別。
是的…
「我們已經變成大人了。」
我這麼說,一次比一次,還要更加確信。
◆◆◆
在我眼裡,那些用手指彈奏出經典名曲的人們,絕對都擁有米達斯之指。
在我眼裡,那些用心血完成一件藝術品的人們,一定都擁有米達斯之指。
在我眼裡,那些親手寫出不朽小說鉅著的人們,當然都擁有米達斯之指。
在我眼裡,那些在做垃圾分類資源回收的人們,應該都擁有米達斯之指。
在我眼裡,那些在網路拍賣上賣東西的藝人們,也許都擁有米達斯之指。
…
在我眼裡,當妳用手指輕觸我的嘴唇並微笑的瞬間…
我想,我會愛上、擁有米達斯之指的妳。
My heart will become treasure through your Midas touch.
◆◆◆
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卓也去當兵了。
算一算他是我們五人中最慢去當兵的,辛苦程度也是我們之中最難過的,遠在東引島的服空軍役。
以年紀排序下來:衛、昌、卓、維、孟,但當兵的時間卻是:維、昌、孟、衛、卓。
他說那邊的日子蠻難熬,很多事有著很多規定,又因為是天高皇帝遠的離島,所以那邊的長官就像土皇帝一樣,卻又紀律嚴明。我苦笑了一下,相信他在另一邊也是有著同樣表情吧。
加油吧!兄弟。
加油吧!
◆◆◆
課長有一回拿著保溫杯要從辦公室走出去,推開玻璃門後又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一樣地折了回來,到喆旻學長的桌前。
「喆、喆旻,我跟你說啊~」用著捲舌拉長音的方式說話的課長道。
「嗯、是。」學長正襟危坐。
※【~】記號表示拉長音,各位朋友可以自己試看看這樣說話的感覺。
「我有一~個朋友,他的朋~友作了一~個夢,然後跟我~的朋友說過這件事。他是在說阿~他的朋友作夢的時候,老~是夢到自己在一個房間裡面,房間裡面只~有一扇門,他總~是出不去!」
「蛤?喔、嗯嗯…然後呢?」學長錯愕指數上昇至28%。
「他就推~啊!但是怎麼推~都推不開!而且他每~次都會作這一~個夢,夢裡面他就~是出不去那個房間!」
「那、那怎麼會這樣?」學長錯愕指數上昇至33%。
「那~個朋友啊…就很~不甘心,他說他下~一次再做這~個夢,一定要把門打開。然後阿、他又~作夢了!這回他就在推之前,往手~把那邊一看…」
「嗯?」
「呃、一個字…《拉~》啊!」
學長已經石化了。
「哼呵、哼呵、哼哼呵。」課長悶笑幾聲了,拿著保溫杯走出辦公室。
事後學長跟我說,他直到現在還參不透課長那一個故事到底要對他說什麼,然後他最大的遺憾是在他退伍後也來不及參透了。
然後我聽完之後,稍微對所謂的人生有一點瞭解了。
◆◆◆
有時抬起頭仰望天空,彷彿就會看到一絲細線延伸至天空。
現在風箏暫時勾著樹梢,但我很清楚再過些時間,它就會被那強風吹走,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我難以想像的場所。
再還沒離開之前,它正高高飛在天上。
然後,等待…
◆◆◆
「等你以後長大就知道了。」
我得承認,這是我尚年少時最不喜歡聽到的話之一,年少輕狂又沒什麼耐性的我們,當被告知某件事必須經過一段連對方、甚至是自己都不明確的時間才會瞭解的事實之後,心情就像用冷開水泡麵的感覺一樣。
但是對我說這些話的人,現在回想起來,都是影響我更甚的人們。
於是,這幾個月,日子就這樣悄悄溜走了。
規律的上下班生活與三餐飲食,使我的體重終於突破了60大關,就連氣色都比當兵前來的好,阿公阿嬷看我的眼神也總算不再像以往那樣心疼,而是充滿喜悅的神情,即使他們知道我關心他們的日漸老邁的身驅比我自己的體重更甚。
跟隨Tim學長的腳步,在他退伍後我繼承了他的遺志(Tim:喂、我還沒死阿!),攬下了服務課的工作,還有縣府之音的錄音,比起其它事項,也只有錄音這項工作我做得比他出色。說起來Tim真的是一位偉大的前輩,性情無拘無束,也幽默風趣,是一個可以跟他一起玩假想情境搞笑的好朋友,當然,我認為幽默的人都是善於模仿的。
在他退伍的時候,我幾乎陪他走完縣府的所有局室,他一一地跟認識他或曾照顧過他的大哥大姐致謝,那些人們看他的眼神也是相當不捨與感謝,我真的有幸那三個月來一直在他的身後同事。
當然,那樣輕鬆又愉快的日子是不可能不變的。
我在縣府的錄音室裡,那是我一天當中最感到舒服、卻也最感到寂寞的時候。透明的外牆玻璃,偶爾收發室的年輕媽媽們會在外頭用微笑向我鼓勵,她們無不對我讚揚有加,只因為我成功地承接了Tim的業務。
我播放了DEEN幾首歌曲,想起了千禧年時,我跟慶忠哥、泰源他們在柑仔店打工的回憶。一同工作、打趣、聊天、玩樂的日子,不常不短的半年裡,那個時候我以為那樣的日子說不定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當然,那個時候我並不明白而已,說不定純粹只是逃避而已,不僅是我,就連他們也是如此。我們在那個時候都有要面對的問題。我還必須再重考一次,而泰源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昇學,而慶忠則是考慮著家境即當兵的問題。
我們其實早該知道,那個時候躺在芎林山莊宿舍前大樟樹下的我們,赤著腳,光著上身,仰望著在城市裡絕對看不到那麼多數量的銀河,不斷的笑著,不斷地笑著。
然後,這幾年來,我們就像火車分歧的軌道一樣漸行漸遠了。我們全然踏上了各自所選擇的道路。泰源那時放棄昇學而當兵去了,然後換了手機也沒跟我們說,如同他瀟灑的風格,最後就這樣連再見都沒說;慶忠則是休了學去當兵,有幾陣子他還回來找我,後來退伍後的他到了一家飯店工作,兩年後決定離開這個對他來說,寂寞地令人受不了的城市。
我問道,是不是因為曉君姐的關係?
他沒有回答,只是眺望窗外在東門圓環行走的人們。那一定是很傷痛的回憶吧?當我說完之後才後悔才想起為什麼要這麼問。
「不要變喔!」他這麼說道:「雖然有點過份,有點不情之請,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變。我在新竹這麼多年,感情也好、工作也好、心境也好,我一直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裡頭消磨殆盡。但是,只有我們幾個在一起的那個時光,我真的希望永遠都不要變。只是我真的沒想到,最後我們是這樣子地各分東西。不對,說不定我一開始就應該知道了。我們一開始早就應該知道了,對不對…」
我沒有辦法回答,那個時候的我22歲,卻無法瞭解26歲的他,對我說這些話時,他所瞭解到的事是有多麼痛苦。
「所以,希望你不要變。如果連你也變了,那麼我所認識的新竹,就好像從來都不存在一樣了。」
我笑著送他去車站,我們互相擁抱,並像男子漢一樣重重地拍了彼此的肩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月台。
保重,我的朋友。
珍重再見。
當我將自己拉回現實時,時間已經接近要播送縣府之音的時刻了。
對我來說,直到現在26歲了,我好不容易到達了當初慶忠他那個時候的年紀,我又是否像他當初要求地,維持著那個依然樂觀且體貼、為人著想且不變的自己呢?
我真的不知道。
自小面臨多次轉學的我,對於與朋友分離這樣的場景可以說是司空見慣,在那個通訊不發達的年代裡,人與人要失去連繫是多麼容易的事。
說珍重,道再見,人生幾何又能再相見呢?
然後在時間不斷更迭的時代裡,才發現每一次的相遇與分離,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隱喻,我自己心裡很明白的。不論是7歲時與青梅竹馬的約定,那12歲時遇見的淑娟, 16歲在霧峰與雅慧夾下的信籤,18歲和馨道別時的吻,24歲時和榆牽手走過分手的河道也好…
是的,原來如此…
我總算明白了。
對一切隱喻視而不見的我,繼續地向前走著,深信著前方可能有什麼在等待的未來,不斷地向前走著。然後,在我們當時口中所說的「當我們都是大人的時候」的那個年代裡,從來都沒有停止般地,從我手中一直溜走的事實。
將手緊握,卻什麼也抓不住的無力感。
悔恨難過地流下眼淚,我在樓頂狠狠地大哭了一場
對我來說所謂的永遠…
永遠又是什麼呢?
對不起…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我這裡,是你以往的哪兒呢?
你那裡,是我以後的哪兒呢?
然後我才明白,那個時候的你,你所站的位置所看到的事實。你所瞭解的事物,你所感到悲傷的事物。現在,我才明白。
你(妳)那時的話語,對那時的我來說,也是種隱喻。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永遠不變的事物。
那麼,這樣的我還能為妳做些什麼呢?
如果對妳的愛,一切都來的太遲了,那麼是否我所追逐的一切都是白費的呢?在這平行移動的世界裡,我們的愛,就算用秒速30萬公里的加速,也不拉近我們之間1分鐘的距離。
因為我們都用著樣的速度,不斷地往前走著。
那麼,究竟要用什麼樣的速度活著,才能走到妳那裡?跨過光用想像都足以另人窒息的距離感,就算我根本不知道前方究竟是誰在等待著,我們都是再接受了這個前提之下,不斷地成長。
我抬起了頭,按了Play鍵,柔和的音樂隨著顯示器的秒數增加開始迴響在四周。我用雙手摀住耳朵,空鳴之後又彷彿聽見了什麼似地,我再度開始尋找,就如同以往那個一直努力去相信的,少年時期的我。
喂、我想我應該還沒變吧?
雖然我對於我所愛過的人們,那份的記憶正如你所瞭解一樣,總有一天我們一定都會忘卻吧!從聲音開始,然後是臉孔、再來是名字…
當連回憶都變的不可靠的時候,還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事物呢?
不要緊,我會繼續尋找的。朝向我們以為那個「瞬間的永遠」為方向,我會繼續去尋找的。就算照片會褪色也好,文字會淡化也好,回憶會消逝也好…
當我走到妳的時間之後,我會再回來告訴你,用隱喻的。
就算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不變的事物,也好。
世間萬物都是隱喻。
我對妳的愛,也是。
Soundtrack: 大人の夏景色 / 稻垣潤一
Recording: 2007.08.31~2007.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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