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結束的時候,大約是午夜的兩點半過後。
樂團的成員各自收拾著樂器,主唱逕自走進音控室放音樂,吧台內的少女則是沒必要地擦拭著檯面,因為此時咖啡館中的客人,只有角落裡盯著筆電螢幕出神的男人,和靠近店門口的落地窗邊、望著空蕩蕩的街景的女孩。
主唱抱著一疊歌譜堆在吧台邊坐了下來,一面接過少女遞給她的飲料,一面也望了窗邊的女孩一眼。
女孩,已經坐在那兒一整夜了。
少女一般是不太管客人的事,但還是掛意著女孩半夜獨自回家會不會有危險。於是女孩到吧台邊結帳的時候,少女便關心地問了。
而女孩先是訝異地望著她,然後才淡淡地笑:「沒關係,我會叫計程車回家。」
這不是重點吧?!
少女啞口無言,主唱也傻眼地目送她推開店門,在門口掏出手機打電話。
店門口雖然亮著招牌,但微弱的燈光對於安全性並沒有多大幫助。鼓手注意到了,於是掏出煙,也站到了門外,就這樣抽了兩根菸,直到女孩坐進計程車。
那是女孩第一次到這間咖啡館。
在那之前,女孩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踏出家門一步了。
如果可以,或許她連房門都不想出。
雖然是一個人生活,但女孩的作息十分規律,所以當她在門鈴聲中揉著惺忪睡眼爬起來拉開大門的時候,一點也不訝異門外的人看起來就是一副要破門而入的姿態。
「早。」
門口的男孩訝異地看著她打了個呵欠。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面無表情以及禮貌性的疏遠微笑、之外的神情。
「妳怎麼了?人不舒服?」他急急地問,而女孩搖著頭,接過他手中的提袋,示意他進門。
「睡過頭了。」她說。
他知道,如同她自己心知肚明,這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發生的事。
但他只是鬆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他一下子住了口。女孩將他買來的食材放進冰箱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你以為,我終於想不開了,對不對。」
男孩沒說話,女孩也不怪他。
這是男孩埋藏心中最深沉的恐懼。
男孩在一間生技公司上班,這是他退伍之後沒多久找到的工作。於是在公司附近租了間小公寓,就這樣遇見了住在他對門的女孩。
這麼說或許並不精確,因為他在那天之前,對女孩其實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那,我去上班了。」男孩擔心地又看了女孩一眼,像是要確認她一切都正常似的,然後,他對這樣的想法感到可笑。
女孩這樣的狀態,一點都稱不上正常啊。
走到門口,忽然他發現了有些不同。
「怎麼了?」見男孩停在門口,女孩也走近了些,問。
男孩端詳了一下鞋櫃,笑了。
「妳終於打算要整理到門外了嗎。」
女孩先是不解,見他指著一雙拭去灰塵的鞋,淡淡地笑了。
「喔,我昨晚出去了一下。」
然後在男孩愣住的時候,關上了門。
女孩的工作是平面設計,從還在學校的時候就以此做為打工,畢業後也持續在家接案。在一年前那件事發生之前,有幾個固定合作的客戶,收入也算穩定。以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社會新鮮人來說,算是運氣不錯的了。有時候她常想,是不是因為她把太多好運都一次用完了,才會受到這樣的懲罰。
苦笑了一下,女孩扭開瓦斯爐,準備為自己做早餐。
她的廚藝愈來愈好了。一開始,她只要能煮些可以吃的東西就好,畢竟當時兩個人住在一起,只要做些家常菜也就夠了。在那件事發生之後,有一段時間她根本不在意自己吃了些什麼,直到男孩闖進了她的生活。
那天,男孩剛下班回家,驚見公寓樓下圍滿了警察,記起方才回家的路上有看到急駛而去的救護車。好不容易上樓之後,發現他的家門口也圍了幾名警員,著實嚇了好大一跳。
然後他才知道,原來警察圍繞著的是對門的她。
他的視線穿越縫隙,看見她站在警員之中,目光空洞,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有一名員警對他問了幾個問題,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才連結起樓下拉起的黃線、路上的救護車,以及眼前的一團混亂。
就是從那天起,女孩便不再出門了。
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男孩總是有些在意的,於是上、下班的時候總會特別注意一下那緊閉的門扉。一天、兩天,當他發現她門前的鞋櫃上,每一雙鞋都沒有任何移動的時候,他開始擔心了起來。
然後在那個週末,他按下了女孩的門鈴。
過了一分鐘,男孩想、或許女孩並不在家吧。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聽見了金屬碰撞的聲音。
那道深鎖的門,緩緩拉開了一條縫隙。在那縫隙之中,是女孩疲憊、空洞的眼神。
「呃…」男孩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這才發覺自己有多麼冒昧。「我我我…我是住在你對面的…」
女孩仍舊面無表情,卻饒富趣味地打量了他一下,將門縫稍稍地拉大了些。
「那個…我是想…」男孩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妳…還好嗎?」
碰。
男孩看著那道被猛然關上的門,知道自己睬到地雷了。
會知道女孩從不出門,就是在那天下午、他留的道歉字條又在門縫上留了好幾天之後。
想到那天看見女孩蓬亂的髮絲、未經梳理的容貌,以及從門縫中窺見了雖稱不上凌亂但絕沒有經過用心整理的客廳,他總是放不下心。
於是,過了幾天,男孩再次按下了女孩的門鈴。
這次,不由得女孩來得及反應,男孩提著一大袋剛買好的菜硬是撐開了女孩的家門。
「妳吃飯了嗎?」他說著從女孩身邊擠過,直接闖進她的廚房,逕自說著:「我一個不小心買太多菜了,放久怕壞掉,我們一起吃吧…」
鐵門關上的聲音截斷了他的話。
照常理來說,有一個陌生人還是個異性就這樣硬闖到家裡來,一般人都是會阻擋或是報警之類的吧。男孩反倒是訝異地回過頭望了她好一會兒,心裡還暗暗覺得如果女孩下一刻便抓狂發飆他也不會太驚訝了。
但女孩只是靜靜地關上鐵門,然後仍是一臉空洞、但又帶著一絲好奇似地看著他。
於是他就在女孩不知道該說是觀察還是監視的視線下,叨叨絮絮地一面碎念著一些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的無關緊要的話語、一面煮了簡便的一餐。
那些他蓄意地一個不小心就買了太多的菜,就這樣一個星期接著一個星期地填滿女孩的冰箱。除了午餐在公司附近吃之外,早上出門前,他總是會來跟女孩一起吃早餐;下班回家後,他也會按響女孩的門鈴,然後為他們煮晚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發什麼神經,但他就是放不下心,總要盯著女孩按時吃飯。這種行為還勉強可以解釋成、如果自家對門的鄰居把自己給餓死了他會很困擾。但任由一個素不相識的男性出入自己家門還為自己洗手做羹湯,要說發神經的嚴重程度,女孩肯定比他還要嚴重好幾百倍。
大約是在第二或是第三個星期,某一個日常的下班時間。當女孩再次為他拉開鐵門、並且習以為常地迎接他跨過門檻的時候,男孩便嗅到了食物的味道。
女孩已經做了一桌菜餚,等著他。
「每次都麻煩你,以後就讓我來吧。」女孩仍是面無表情地、但男孩每每想起總是懷疑,當時她根本就是在享受他訝異而接近呆滯的神情。
那是他印象中聽到女孩除了「嗯」「喔」的應聲之外、第一次開口。
在那之後,女孩便不太一樣了。
不是因為她開始會和男孩聊天、不是因為她開始為他們做菜,或是她的客廳裡的灰塵終於慢慢減少。
花了一段時間男孩才意會到,是因為一開始女孩身上那份「怎麼樣都無所謂了」的、自暴自棄的氣息,終於慢慢淡去。
他始終沒有再問到有關於那件事的細節,女孩也隻字不提。他就這樣每天和女孩一起吃飯、每個星期去買菜,看著女孩一點一點把自己拼湊回來。
他已經習慣了,不出門的女孩、鮮少開口的女孩,總是客套得很疏遠的女孩。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發現女孩竟然踏出了家門,並且還是在半夜,他才會這麼地訝異。對於女孩去了哪裡,他也不能自己地在意著。
然後在key資料的時候一連key錯了好幾個數據,還好都在送交之前都趕緊修正了過來。
午休的時候,他決定要去向女孩問個清楚。
對他來說,這是個很冒險的決定。因為他從來不主動去問女孩一些什麼。畢竟發生了那樣的事,對於女孩他總是小心翼翼,深怕又觸動了她心中的哪一個開關。
再怎麼樣,他們都只是鄰居而已。男孩從來不敢想,他能夠填補女孩心中缺失的那一塊。他也不想去取代什麼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光是看著女孩一天一天振作起來,男孩就覺得滿足了。
男孩稍微收拾了一下桌面,關上電腦螢幕,獨自去吃午餐。
走到離公司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男孩拐進了一條巷弄,然後推開一間店的店門。
這間店是有一次,因為公司鄰近的店家都吃膩了、不知道該吃什麼,無意間走遠了些偶然發現的。靠街道的整片落地窗,讓店裡灑滿了充裕又不嫌刺眼的自然光,給人舒服自適的感覺。第一次踏進這裡,他就覺得,有空應該要帶女孩來看看。
然後才想起,啊,女孩不出門的。
曾經有一次,他試探地要勸說女孩一同出門。女孩雖然笑著說:「嗯,好啊,下次吧。」但她眼中一瞬間閃過的陰鬱,告訴了他,她還是不願意經過事情發生的那個地方──也就是他們公寓的大門口。
於是他也就從此放棄了、有一天要和女孩一起來的念頭。
雖然他心裡有一個直覺,告訴他女孩會喜歡這裡的。
「歡迎光臨。」隨著門鈴的聲響,從吧台後方端著餐盤出現的少年笑著招呼。在角落收拾前一位客人用畢的餐盤、和另一個正在為其他客人點餐的服務生也跟著揚聲。少年來到落地窗旁,為一對男女上菜,然後走向男孩。
「先生您好,今天也是一位嗎?」
「對。」男孩笑著點頭,在少年的帶位下走到他慣坐的角落。經過窗邊的那對男女時,他下意識地往男人放著書本的桌邊瞄了一眼。
男孩不太記得是從什麼時候發現到的,但當他發覺男人常會帶著推理小說來看的時候,每次再看見他們,總是忍不住想知道今天他帶的是哪一本。
這次,今天男人帶來的是《死神的精確度》。
「請參考一下,稍後為您點餐。」少年領他到桌邊坐下,在他面前放上一本菜單。男孩點了點頭,看著少年俐落地招呼其他客人的身影。
他不知道少年實際的年齡,不過看樣子應該長他沒幾歲。所以當他知道少年就是這間店的店長的時候,著實嚇了很大一跳。
雖然有一次在結帳時聊到、少年只謙虛地笑稱這間店都是靠老爸頂著,但男孩還是覺得年紀輕輕就能管理一間店的少年很不簡單。
「白酒海鮮義大利麵,謝謝。」男孩將菜單遞還給少年,少年輕輕點了點頭,問:「餐後飲料一樣是紅茶嗎?」
「對,謝謝。」
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吧台後方,他捧起了水杯,將視線轉向玻璃窗另一邊的街道上。
陽光亮晃晃地灑在對面大樓的玻璃牆面上。男孩仰望著,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究竟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才有從那麼高的地方往下跳的勇氣?
他不懂。
女孩也不懂。
尤其是,她也的確曾經站上了那個高點往下望。
那是出事之後三天的事。女孩沒有跟任何人提起。最後從樓上往下摔的是她的手機,就落在那天被黃線圈起的同一個範圍內。
然後她就沒有再跟任何人說過話。
她仍然照常作息、照常接案。只是之後所有的案子都是透過網路,e-mail或是通訊軟體。一直到男孩闖進她家之前,她沒有見過任何人,沒有跟家人朋友連絡過。
她是一個人間蒸發的人。
她蒸發了,不想被找到。於是漸漸地,也沒有人找得到她。除了…
門鈴又再次響了起來。女孩爬了起來,才發現她趴在桌上睡著了。
她看了看時間,知道是男孩下班回來,於是淺淺地笑了。
她沉默地迎接男孩進門,沉默地打開冰箱準備晚餐,在男孩清了清喉嚨打算要說些什麼的時候,連自己也沒預期到地,她開口說出了自己也沒打算說的話。
「今天沒有一起吃早餐,很不習慣。」
男孩愣住,沒有注意到她也是。
「…誰、誰叫妳今天睡過頭。」他啞著嗓子咕噥著,就忘了原本他打算說些什麼。「害我今天中午餓得要死耶!」
「…對不起。」女孩在抽油煙機的隆隆聲中小聲地說,以為這樣男孩就聽不見語音中的彆扭。
男孩看著女孩的背影,然後發現室內有些昏暗。
他起身,打開燈,很識相地不去拉開陽台落地窗前從未打開過的窗簾。
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不必等到踩到地雷才知道女孩的痛點。
女孩端了義大利肉醬麵上桌。男孩沒有提起自己中午也是吃義大利麵,倒是想起了他想問的問題。
「對了,那個…」男孩打算要故作無意地問,但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失敗了。「妳…昨天晚上去哪?」
女孩剛送了一口麵進嘴裡,於是理所當然地沉默著。男孩像是要掩飾這一刻的尷尬似地也吃了一大口麵,然後驚訝地發現女孩的義大利麵不輸給今天中午那間小餐館。
他決定要忘記剛剛那個話題,正準備要開口稱讚,女孩就出聲了。
「你想去嗎?」
男孩已經習慣女孩的無法預期。但他怎麼也無法習慣的,是每次女孩出乎他意料的回應之後,他久久不退的啞口無言。
畢竟很少人能把他逼入說不出話來的絕境。
一個小時以後,他和女孩身置漆黑的小巷弄裡。等到又過了將近半個小時之後,他才聽到女孩喃喃地道:「還真的找不到了耶…」
「妳說什麼?!」
「我昨天是亂繞的。」女孩雖然稱不上老神在在,卻也不見一絲驚慌,隨意地又轉了一個彎。「結果刻意要找又找不到了。」
「妳到底在…」男孩的後半句被他自己的嘆息淹沒。
算了,一年沒出門的傢伙,就算原本不是路痴也會變得沒有方向感。反正再糟了不起也就招個計程車回家,死不了人的。
就在這麼決定之後,前方的女孩驚喜地笑了一聲。
那是男孩第一次聽見她笑。
然後,他訝異地發現,前方亮著的招牌如此熟悉。
之前從店裡拿名片的時候,他就知道這間義式餐館晚上會以咖啡廳的形式經營。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女孩要找的就是這裡。加上平時他總是從大馬路的那一頭過來,於是也沒發現原來這就是他的公司附近。
女孩以男孩從未見過的神采奕奕推開了店門。他快步地跟上,聽見那已然十分熟悉的風鈴聲,臉上也掩不住笑。
不知道是因為十幾分鐘的路程被他們迷路了半個小時終於找到了的欣喜、或是讓女孩願意再次踏出家門的這間店正是他常光顧的餐館的巧合,或是女孩身上終於第一次真正地散發出了生命力。
「歡迎光臨。」吧台內的少女擦拭著咖啡壺,隨意地招呼著。「先坐一下。」
女孩選了窗邊的座位。男孩便也由著她,放棄了他慣坐的角落,在早上看見《死神的精確度》的座位上坐下。
「妳昨天就是為了來這裡才出門的啊?」他問。女孩望著他,然後才終於明白似地笑了出來。
「怎麼可能?我不是說昨天是亂晃晃到的嗎?」
「那…」男孩結巴了一下,像是被女孩的笑聲打了一拳。「那妳昨天為什麼會出門?不要跟我說妳過了一年終於心血來潮!」
女孩的眼神又是一陣黯淡。男孩馬上就後悔了。
難道他非得要女孩是他習慣的那個樣子?
難道他其實並不希望女孩走出來,只希望她關在家裡、只屬於…他?
男孩被自己的這個念頭給嚇了一大跳。
於是在店門口的風鈴又響起來的時候,他驚得差點跳了起來,手腕就這樣狠狠地撞到了桌角。
「靠!!…」他痛得皺起了臉,女孩也被他嚇了一跳。正好拿著MENU和水到桌邊的少女也是一驚,然後放下了東西,笑道:「很痛吧,我去拿冰塊,敷一下會好一點。」
「好…謝謝…」他甩了甩手,看著走進店裡的幾個人,手上提著樂器走到了前方的小舞台。
「咖啡廳還有樂團啊?」他訝異地探了探頭。女孩拿起少女放在桌邊的水壺,為他們兩人斟滿了水。
「很特別吧。」女孩淡淡地道,「昨天晚上我出來,也不知道要去哪,隨便亂走的時候聽到這裡有音樂,剛好是我喜歡的歌,就找到這裡來了。」
「…是喔。」她喜歡的歌。男孩這才發現,或許是因為女孩的沉默,這一年來幾乎是他在談論自己,他也不敢主動探問,於是自己對她的了解少得可憐,他連一個音樂類型都想像不出來。
「所以,妳昨天晚上到底為什麼會想到要出來啊?」
女孩又是一陣沉默。就在男孩以為她要開口的時候,少女拿著毛巾包覆著的冰塊回到他們桌邊。
「拿去吧。」
「謝謝。」男孩接過,將冰塊敷在右手上,發現自己完全沒辦法心懷感激。
「要喝點什麼?」少女問。男孩這才發現,他們都沒有翻開MENU。
「呃…」
「曼特寧。他要紅茶。」女孩說完,看了他一眼。「對吧?」
「請問要什紅茶呢?」少女一面寫下一面問。男孩狼狽地拉過MENU,女孩又已經替他做好了決定。
「就大吉嶺吧。應該有吧?」
「有,不過我們最近有新進一批伯爵,還不錯,先生要不要試試看?」
「不用了。」女孩笑著道,「他不喜歡柑橘味。」
「好,請稍等一下。」少女淺笑著收走了那兩份沒被打開過的MENU。男孩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那些為了打破沉默的叨叨絮絮,他以為女孩並沒有在聽,原來她其實都暗暗記在心底。
慘了,他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店門再次被推開。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直接坐進了吧台邊的角落。少女一面磨著咖啡豆,一面問道:「今天怎麼這麼晚?」
「公司加班。」男人簡短地回答道,一面搬出了筆記型電腦放在桌上。台上的樂團正好完成setting,女主唱透過麥克風笑道:「還是第一次看你帶公事包來,這麼急著要來聽我們唱歌啊?」
「不要用麥克風跟我聊天!」男客有些惱怒地道,引得少女噗嗤一笑。女主唱也笑著,看了店裡唯一有人坐的另一桌、也就是窗邊的男孩和女孩一眼,道:「對不起喔,我們好像太free了一點。」
男孩看見女孩忍俊不住的神情,忽然對這間店裡、能夠讓女孩如此放鬆的所有人,升起了一絲嫉妒。
主唱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好了,現在為店裡包場的三位客人帶來第一首歌…」
「喂!」少女笑著賞了主唱一個白眼,看來取笑店裡的生意也是老笑話了。主唱扮了個鬼臉,對樂手點了點頭。
keyboard手才彈出了第一個小節,男孩就看見,女孩眼中閃過了一絲訝異,混雜著驚喜和哀傷。
「蝴蝶結。」女孩說。男孩過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她說的是歌名。
少女在歌聲中送來了他們的飲料。然後女孩突兀地笑了出來。
「我好久沒聽這首歌了。」她說。「從他…」
她哽咽了一下,望向舞台。
「他好喜歡張雨生。」
男孩持續地沉默著。
他不太希望女孩哭出來,但是她哭不出來的樣子卻更令他難受。
那天,女孩回到家,第一次碰觸了那堆積了一年灰塵的、角落房間的門把。
女孩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被不知道是淚水亦或是塵埃嗆得咳了起來。
女孩從小就跟弟弟感情很好。於是在她畢業了租下了那間小公寓沒多久,弟弟也來到這個城市念書,便也理所當然地搬來與她同住。
她喜歡看書,弟弟喜歡音樂。於是她的房裡堆滿了書,弟弟的房中則是滿滿的卡帶與CD,甚至打工存錢買了整面牆的架子來擺放。窗邊的桌子旁,還有她買給弟弟的音響。
在一躍而下的那一刻,在他耳邊響起的是哪一首歌?
又或者,如果他曾經想起哪一首他喜歡的歌,還會選擇從陽台上往下跳嗎?
她從以前就習慣不太出門,因為不喜歡人群。通常都是她起床以後、叫醒弟弟上學,然後她就在房裡或是工作或是看書。如果有需要什麼日常用品,就是弟弟在放學後買回來。
然後,她會算好時間,在弟弟推開家門的那一刻,準備好晚餐。
無論是弟弟打工的日子、或是有社團活動的日子,都是一樣。
那天,她為了趕一個案子晚睡,隔天睡過了頭。醒來時已經是中午,手機有十數通未接來電,因為是不認識的號碼,她也沒注意。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直到下午想到該打開電鈴,走到客廳才聽見外頭有拍門聲。
一打開門,就被包圍著家門的警察給嚇了一大跳。
她只想往門裡縮,幾乎聽不見警察在說些什麼。直到聽見了弟弟的名字。
就在她睡得正沉的時候,那個上午,弟弟已經悄悄地去了一趟學校又回到家,然後拉開陽台的落地窗。
她沒有完成整個辨認的手續。
她所做的最後一件清楚記得的事,就是給了警察老家的電話。
還有她的手機,在她的弟弟曾經躺著的地方摔成碎片的景象。
她不只一次想著。
如果那天,她沒有睡過頭。
如果那天,弟弟回家的時候她醒著。
如果她那陣子,能夠不要只專注在工作上,或許她就可以發現弟弟是不是有什麼煩惱,而不是在他一句話都沒留下的情況下臆測原因。
那個週末門鈴響起來的時候,她恍恍然間有一個錯覺。
打開門的那一刻,會是弟弟站在門外,提著剛買好的日常用品,笑著說他餓了催她煮飯。
看見男孩的時候,她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他那句話,讓她發現,這裡是現實。
弟弟已經不在了的現實。
她甩上了門,一轉身看見落地窗仍開著的陽台,突然有一種幾近崩潰的感覺。她衝了過去,關上玻璃門、拉上窗簾,從此沒再靠近窗邊一步。
如果男孩那天,不是帶著買好的菜、和恍若弟弟一般的笑容硬是擠進了門,或許連女孩也不曉得自己會變成怎麼樣。
看見音響裡還有一片CD,她打開了音響的電源,聽見流洩而出的音樂時,一年以來從未落下的淚水,這才第一次濕潤了她的眼眶。
Open Arms。
昨天晚上,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出了門。甚至可以說,等她回過神,人已經在街上漫步。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等到聽見音樂、循著找到了巷弄裡的這間咖啡廳,推開店門的時候,正好聽見台上的樂團開始演唱這首Journey的歌。
台上的女主唱,唱不出Journey的那份味道,歌聲中卻帶著一股甜甜的思緒。
她依稀記得聽過這首歌,卻想不起來。細聽歌詞,才猛地被一陣思念襲擊。
【Living without you, living alone This empty house seems so cold
Wanting to hold you, wanting you near How much I wanted you home…】
在弟弟離開了一年多以後的這一晚,她才真正意識到,並不是不去談論這件事,他就還有回來的可能性。
他是真的、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Journey的歌聲在房間裡迴響著。
女孩笑了。
她轉身跑出房門、拉開大門,隨便穿了雙拖鞋,然後對著對門的男孩的門鈴開始瘋狂地按。
當男孩帶著一臉惺忪與慌張打開門、看見是女孩的時候簡直是驚慌地直問發生了什麼事,女孩看著男孩,只是笑著。
「到底怎麼了?」男孩看見女孩臉上還帶著淚痕,卻止不住地笑,差點以為女孩終於崩潰了。女孩搖了搖頭,終於說得出話來。
「你說過有一間義大利麵很好吃,明天可以帶我去嗎?」
男孩怔了一怔,「啊、我沒跟妳說嗎?今天我們去的那間咖啡廳,白天在賣義大利麵。」
「就是那間啊。」女孩訝異地睜大了眼,男孩貪婪地看著彷彿是第一次出現在她臉上的生動的表情,差點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
「那,明天中午我去等你。」
男孩這才笑了出來。
「妳在門口等我。」
「為什麼?」
「我怕妳進去坐了別人的位置。」
男孩說完,對著疑惑的女孩笑了笑關上門,帶著一點無聊的小小勝利,彷彿他終於對女孩有了秘密。
這個秘密,很快就會揭曉。
至於另一個,男孩想,還要再過一陣子,他才打算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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