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急急地響了又響。乒乒乓乓地、少女從房裡衝了下來,一面用手指隨意地梳理著髮絲,一面應著「來了來了~」奔到了門前,一把拉開。
待看到門前侷促站著的男人,少女愣了一愣,啞聲開口:「你終於來了。」
然後淚水,啪噠一下滾了下來。
從她消失蹤影到現在,也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
最早,男人是在書店裡頭撞見她的。當時,他正在搜尋出版好一陣子、卻一直沒找到的書,就在他狩獵似地掃視整排書櫃時,一不小心撞上了倚在一旁看著一本厚厚磚書的女孩。他轉頭要道歉,看見她抬起頭從披肩的長髮中投射出一道光彩的眼眸,在他出聲前就先淡淡地說了「不好意思」讓開了路。
她手上捧著的,正是他在書櫃上遍尋不著的《小城》。
他去問了櫃台,得到了已經沒有存貨只剩這一本的回覆。男人正趕時間,女孩卻只看了一半不肯放下書本。男人不急著買回家看,只是怕錯過這一本接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時間再買、甚至不知道還找不找得到。女孩卻很堅持,因為她找這本書也找了好久。
「不然,我先買下來吧。」女孩說,「等我看完,你什麼時候有時間,再來跟我拿。」
男人不知道為什麼答應了,並且堅持由他買下。等到離開書店搭上捷運,才想到說不定他還是拿不到那本書,成了他送給女孩的禮物。
但是到了週末,他還是依著女孩草草抄寫的紙條,在約定的時間走到了位居小小巷弄內的餐館。
時間是五點半,男人走進店門時,一眼就看見女孩坐在內側的一張桌旁靜靜地喝著飲料,手邊翻著一本書,對面的位子上擺著的,正是那本《小城》。
男人走了過去,女孩抬起頭笑了笑,像是看穿他不知該不該坐下的侷促,說道:「這裡六點就要休息了,你要點一杯飲料坐一下,還是到別的地方吃飯?」
「啊、我吃過了。」男人匆忙間撒了個小謊,原本想要拿了書就轉身走,卻不知為何落了坐。年輕的服務生走了過來,為他點了一杯咖啡,女孩笑著說:「你運氣很好喔。」
「啊?」男人不解,女孩指著剛才轉身走向吧台的服務生道:「那個是店長。平常的咖啡都是他煮的,是不難喝,但也是普通而已。」然後示意他往吧台裡看:「哪,看到現在走出來的女生嗎,晚上這邊是咖啡廳,是她負責的。她煮的咖啡就超好喝。」然後端起手邊的卡布其諾,笑:「平時白天她是不會出現的,今天正好她在,所以說你很幸運啊。竟然能喝到她煮的咖啡。」
男人正不知該如何回應,就聽見少年從吧台邊冷冷地無奈地應了一句:「我聽到了喔!」吧台內的少女噗嗤一聲憋不住笑,差點失手把虹吸咖啡機給摔進水槽,面前的她也笑了起來,俏皮地吐了吐舌,嗆了回去:「我是說真的嘛!」
而男人雖然不明究理,卻也因為這輕鬆的氣氛,而跟著笑了出來。
然後,每個週末的午後,男人便會從家中挑選一本卜洛克的作品,而女孩則會帶上東野圭吾的書本,在靠近吧台的桌邊坐下,花一個下午的時間交換心得。
「等到東野的輪完,我還要想想該推薦什麼給你。」女孩一次笑著說。「你就不用了,等卜洛克的書輪完你都看完好幾套了。」
「怎麼樣,覺得吃虧嗎?」男人笑著,拿回女孩還來的《閱讀史賓諾莎的賊》和準備交換用的《綁架遊戲》,然後遞過《把泰德威廉斯交易掉的賊》和《殺人之門》。女孩聳了聳肩,接過了書,「沒差,反正卜洛克的系列多到不像同一個人寫得出來的。」
男人笑了笑,將海鮮螺旋麵叉起送進口中。女孩則是用叉子捲著她的迷迭香雞絲涼麵,伸起左手梳起一綹髮絲,才將麵放進唇間,然後眼睛一亮的瞬間、搶過因為覺得這道餐感覺很怪所以堅持不肯點的男人手中的叉子,捲了一口麵給他。
「吃吃看,很妙。」
男人愣了一下,才接過叉子有些謹慎地吃了一口。
「不錯吧。」女孩在男人驚異的眼神中笑了開來。「偶爾點一下新菜單嘛。不會讓你失望的。」
但是接下來,這種嘗試的工作,仍然都是女孩在做。男人頂多在之後的某一次,點她已經試過的菜色。
閒暇的時間,男人跑書店跑得更勤了。
女孩每次看到他的書,都笑說「你到底有沒有看過啊,新得跟什麼似的。」
男人只是笑,說不是只有妳一個人懂得保存書。但卻帶著心虛,知道像女孩這樣愛書的人是看得出來的,新書和保存得很新的舊書,之間的差別。
但女孩只是以為男人的書是買了沒看幾次便擱在架上,並不知道其實男人其他每個星期總要讀上兩本書,一本是和她交換的東野圭吾、一本是下個星期準備給他,才剛從書店買下的卜洛克。
不是他不愛看書,而是他以前,是不買書的。
直到工作忙碌了起來,沒有時間再窩在書店看完一本又一本的書,才偶爾買回家放著,卻又不一定會去看完。
覺得可惜,卻總也不曉得到底為什麼沒有去翻閱的衝動。
所以有一次,女孩拿回他還來的《單戀》之後,隨口說著:「很奇怪喔,借回來的書,總是看得比買回來的書快呢。」笑了笑,她續道:「大概是因為擁有了,因為一直在那裡,總覺得隨時可以去看,卻反而不在乎了。倒是借來的書,因為是有時效要歸還的,所以就珍惜著把握時間看完了吧。」
待男人察覺,他知道,自己已經對她動心了。
那天,要離開的時候,男人為女孩推開店門,女孩輕盈地擦過他身邊,飄散一股淡淡清香。而他,不自覺地、伸出手,覆住了她的手背。女孩背著他,肩頭微微僵了一下。男人驚覺自己的魯莽,正要抽回手,卻覺掌心一熱。
女孩輕輕地、卻明確地,翻過手心牽住了他的手。
店門關起來的同時,門上的風鈴,響起一串清脆的樂音。
然後,男人的工作漸漸地忙碌了起來,有時週末也要趕去公司加班。
於是女孩又回到一開始,一個人在下午獨自坐在店裡的身影。不同的是,有時聽見一聲手機鈴響,有時連餐點都還沒用完,就見女孩接起手機匆匆離去。
少年不用問也猜得到,她是要趕去離這裡有一段距離的男人的公司附近和他一起吃飯。他不怪女孩,因為可以理解她想珍惜這不一定會有的一次偶爾的午餐時間。
只是,他還是忍不住有一絲淡淡的失落。
「看來,這裡就是她所謂的、買回家就懶得再看的書吧。」一次,少年又在女孩歉疚不已地道著歉推響店門飛奔而去的時候,對剛睡醒下樓、慵懶地倚著吧台的少女說道。
而少女笑笑,搖了搖頭。
「不,我們這裡,只不過是書店罷了。」她淡淡地說,望著門櫺邊擺動不已的風鈴。
「她才是那本,被買回家的書。」
少年沉默了,只是理解地點頭。
他們寧可看著雀躍地倉促地離去的背影,也不願看見更常時候,面對著擱在桌面響也不響一聲的手機,失落徬徨一個下午的女孩。
女孩知道,偶爾的拒絕和爽約,可能會讓男人稍稍地再對她重視一點。
但是她並不想耍心機。對於偶爾一次不一定能有的午餐之約,她只想好好珍惜。
她推掉了所有週末的邀約,執意地等待著。
「我變成一個奧客了吧。」一次,女孩問。
「明明不一定會在這裡把飯吃完,卻還是硬要點餐在這裡坐著。」
少年笑了笑,幫還沒點餐的她上了一道試做的甜點讓她試吃,一面道:
「總比妳一個人悶在家裡胡思亂想好吧。我不信妳這時候在家會看得下書。」
女孩捧起小玻璃瓶,細細端詳著粉色透明鑲著一片片花瓣的果凍。
「哪,這是玫瑰凍,妳吃吃看。」少年遞過茶匙。女孩迫不及待地拾起小茶匙,舀起玫瑰凍放入口中,笑了開來。
「很好吃。」
少年於是也笑了,道:「我會轉告廚師的。」
「幹嘛啊這麼慎重。」女孩大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
「當然要啊。我們大廚可是第一次自創甜點呢!怎麼能不鼓勵一下。」少年說著,收起笑容正色道:「雖然只是一點小事,但是妳怎麼知道對方重不重視?如果不說的話,人家是永遠不會知道妳的體貼的喔。」
女孩愣住了,望著玫瑰凍裡的片片花瓣,盈著淡淡的淚光輕笑起來。
「也對喔。」
然而,她還是持續地,在店裡等待著。
直到有一天,少年看見她端坐在吧台把玩著手機,神色卻不太對勁。看見少年走向她,她才牽起一抹笑容,很勉強的那種。
「我要上次的玫瑰凍。」她說。
少年點了點頭,走向一旁的蛋糕櫃,打開玻璃門,從最底層拿出上午才做好的、唯一一個玫瑰凍。
女孩靜靜地、小口小口地舀著玫瑰凍。
而少年收拾了另一桌的碗盤走進廚房,交給站在水槽邊廚師打扮的女子。
「要告訴她嗎,」他問,「那個玫瑰凍,只有她點得到的事。」
廚師聳了聳肩,一面脫下圍裙,不甚在意地:「我才不希望她為了那個小果凍,搞得好像非得每個星期來都得點來吃一樣。」
少年嘆了一口氣,苦笑著:「還說要我告訴她,什麼不說出口的話對方永遠不會知道,妳自己還不是彆扭得要死。」
廚師背向少年,圍裙卻又準又狠地甩向他的肚子。「再吵,下次她沒點我也不把玫瑰凍留給你!」
「妳以為我愛吃啊。」被圍裙上的鐵扣攻擊到胃部的少年也只能小聲嘟嚷著,深怕被廚師大人聽見,明天鬧罷工的話他就不用開張了。
他知道,廚師也是不太懂得表達體貼的人。不然從不做甜點的她,不會忽然熱衷地研究起怎麼做茶凍,還堅持要用上自己並不特別喜歡的玫瑰。
他也不去挑明,只是幫忙把圍裙掛好,又轉出了廚房。
一直等到吃完了玫瑰凍,女孩才稍稍地舒緩了悵然若失的神情。她伸手要掏錢付帳,被少年擋了下來。
「那本來就是要拿來當附餐甜點,沒什麼好算的。」他說。女孩頓了一頓,才淺淺地笑了笑。
「謝謝。」她說,少年驚訝地看見她眼中的疲憊,要問些什麼,卻說不出口,只能看著女孩離開的背影。
那是最後一次,女孩出現在店裡。
之後,男人怎麼也打不通女孩的電話。起先他心急如焚地打了又打,女孩卻總是關機。一起去過的書店、一起吃過的餐廳…過了幾個月,男人也放棄了。
然後這一天,他無意間抽出了那本《小城》,忽然從蝴蝶頁中飄下了一張字條。
彎腰拾起的時候,他才忽然想起,那天他朦朧間從睡夢中醒來,從半開的房門中,看見女孩裹著薄被,將一本書放回書架上。
當時他並沒有想太多,只是在她鑽回被窩時問他「那本書擺在那邊那麼久,你是有時間看了沒啊?」的時候,假裝不耐地翻身將她摟進懷裡。
那也是他最後一次和女孩見面。
原來發生了關係之後就不再珍視對方的,並不只是男性而已。他自暴自棄地想著,低頭看了手中的字條一眼。
然後忽然一驚。
有一個地方,他一直沒去找過。
他握住那張女孩第一次留給他的、《小城》的取書字條,奪門奔向那間小小的義式餐廳。
少女叫他在後門等了一下,上了樓、從凌亂的書櫃間翻找出數月之前,女孩最後遺落在吧台邊的手機,和一包用書店的紙袋仔細包裹的物件,交給了男人。
「你怎麼會拖這麼久?」少女問,在男人匆匆忙忙拆開紙袋抽出裡面的東西的時候。男人手邊的動作停了一下,沮喪地垂下了肩。
「或許,是我不夠了解她吧。」
尋遍了每一處一起去過的地方,卻獨漏了這間餐館。
因為女孩說,只要是有他在,哪裡她都喜歡。於是男人竟忽略了女孩真正最愛的地點。
不是匆匆忙忙赴約、又落寞地目送男人離去的每一次的約會地點,而是他們一起度過雖然不長、卻是最悠閒愜意,並且真正彼此貼近的時光的、這間不起眼的義式餐館。
不,男人更加地頹喪了。並不是自己不夠了解她,而是,不夠重視她呢。
否則,他不會遺漏女孩數月以來、不是在此處的約會時,眼中遺失的光彩。
「還來得及喔。」少女說,帶著一絲微笑,看著男人手上的東西。
「她在等你。」
男人不解。
少女只是指著他手上的書。
女孩什麼都不願意說。少女雖然尊重她的決定,卻暗暗地為男人感到不甘心。
然而少女給他的暗示,僅止於此。剩下的,只能靠男人自己了。
一個星期後,男人終於看完了那一本書,並看見封底內頁抄寫的地址。
即使如此,當他按下女孩老家門口的門鈴時,還是忍不住微微地顫抖著。
過了五分鐘,還是沒有人應門。他鼓起勇氣正要再按一次,突然聽見有人招呼他:「你是要找誰啊?」
「呃,我找…」男人轉向對門的鄰居,說出了女孩的姓名。一頭白髮的老太太慈靄地笑了笑,告訴男人這個時候女孩都在附近的公園散心。
「看她那個樣子,真的很辛苦啊…」在他謝過要轉身離開的時候,老太太悠悠地續道:「不過她不管大家的反對,算是很堅強的孩子呢。」
男人心頭猛地一揪,因為心疼,以及心虛。
於是轉往老太太指示的方向,邁步奔去。
「她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少女告訴少年說男人來找過她之後,少年不解地問。「難道她以為對方不夠愛她嗎?」
「我想是因為她太愛那傢伙了吧。」少女挖了一匙玫瑰凍,說道:「因為怕造成對方的負擔,所以寧願不告訴他,自己承擔下來。」
少年輕嘆了一口氣。「雖然說為對方付出的體貼對方一定能夠感受到啦,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夠敏感去發覺啊。」
「就是說啊,這不也是一種自私嗎。」在吧台另一個角落、卸下廚師裝扮的女子,將滿滿一盤冷卻凝固的玫瑰凍推向少年,而少年只能認命地端起重重的托盤走向冰箱。「她又怎麼知道這不會是他也期盼的結果?」
「或許他有說過吧。」少女津津有味地吃完了玫瑰凍,仍然咬著湯匙不放:「或者是他表現出來的,就是事業心很重的樣子,所以她才不希望打擾他的人生規劃。」
「總之,希望他們可以一起開開心心地回來。」女子也拿起吧台上多出來的玫瑰凍,笑道:「到時候,我們的附餐甜點就可以正式推出了。」說完,她蹙起眉補了一句:「不過我很懷疑就是了。」
「講得一副不樂觀的樣子,妳還不是做了那麼一大堆!」少年關起冰箱,從廚房裡喊了出來。
女子一言不發,只是冷著臉,把準備留給少年的玫瑰凍,推到了少女的面前。
孩童的嘻鬧聲讓男人的心情漸漸放鬆下來。
他從來沒想過,哭鬧起來令人神經緊張的小孩,會這麼可愛。
他站在公園的入口。前方的長椅上,專心地看著書的女孩,撫著微微隆起的腹部,臉上散發一股獨特的光彩,竟是如此動人的美景。
他聽見一聲鈴響,知道是來自身後孩子手上的玩具的聲音,聽來卻這麼像是店門口的風鈴。
女孩也反射性地往這個方向望來,看見佇足而立的男人,瞬間愣住了。
而男人拼命忍住幾乎落淚的衝動,望著驚訝的女孩。
手邊那本《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輕輕地、靜靜地,摔落在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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