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立秋
今日是皇上的物忌日。
整個和田京都必須閉關自守,不得高聲喧鬧,不得隨意與他人攀談。宮門緊閉,幾個殿上人被迫宿在宮內,卻無法與彼此攀談,既煩悶又無聊,只好低頭抄書或隨手寫些和歌,打發時間,或等著出宮送給情人。
入道相國平清盛已身無官職,原本不需入朝,只是前幾日聽女兒平德子說皇上做了惡夢,每天早上都嚎啕大哭。建禮門院不知是否受到兒子影響,昨日也夢見自己投海自盡,又聯想到新都和田京正臨海,連內裏都能嗅到海味,於是整日恍恍不安。平德子不知道父親為何對遷都一事如此執著,甚至為此與高倉上皇,以及平氏族人鬧得不甚愉快,可是清盛做事向來有自己的道理,也不願與人解釋,平德子不想在這關頭給父親施加壓力,只是將清盛請入宮,跟他講了安德天皇近日的夢。
清盛進宮時,正巧得到源賴朝與北條氏與伊豆國聯手起兵的消息,本來想將這件事上報給皇上與建禮門院,可是看到年僅兩歲的外孫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模樣,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安撫幾句,就回暫住的常寧殿裡抄經。
那個男子來時,清盛正巧抄到法華經中的第十四安樂行品,一聽到腳步踩在地板上的聲響,清盛便立即放下筆。
「我等你很久了。」
那男子穿著黑色狩衣、鹿皮靴,腰間只有一把短刀,看起來就跟尋常武人沒什麼兩樣。他的雙目如北斗星一般地明亮,只是那張臉,有些蒼白,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模糊感,明明人就在自己面前,卻沒有辦法說出這人的相貌,簡直就像是被某種奇怪的術給掩蓋住一般。
可是這人若如此簡單,清盛也就不必大費周章做這麼多事情。他釋然一笑,溫和有禮地說。「不知道您喜歡什麼茶,於是讓手下人送了點八十八夜新茶來,不知道是否合您胃口?」
那人聽見八十八夜新茶,表情微妙地低聲咕噥一句,清盛沒有聽清楚,正要追問,對方卻已經坐下,拿起茶杯嚐了一口。「平大相國家中的茶,就是比尋常百姓家裡的好喝。」
清盛怎麼會聽不出他口中的諷刺,卻不發怒,只是笑說。「過獎,您喜歡的話,這盒茶葉,權當我送給您的見面禮。」
權勢通天的平氏掌權人今年已經六十三歲,兩鬢灰白,昔日那張俊雅的臉龐也因為歲月而顯得蒼老,只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彷彿能夠穿透人心般,綻發出懾人的光芒。
對座的男子第一次見到平清盛本人,也忍不住讚嘆,不愧是當世豪傑。
「清盛大人知道在下今夜來訪?」
「不,我並不知道。」清盛微笑著說。「只是想,您也該是時候來了。」
那男子微微一愣,居然仰頭大笑出聲。「好一個平清盛,好一個平氏家族,你跟平將門還真像啊。」
「他是敗者。」平大相國聽著對方無禮的語氣,卻只是皺了皺眉,臉上卻仍是帶著彬彬有禮的笑意。「而我平清盛位高權重、手握重兵,外孫是當今天皇,豈可與那叛賊混為一談。」
「這世間諸事,如夢幻泡影啊,清盛大人。」
「即便如此,也不妨礙我平氏得此天下。」
平清盛說的擲地有聲,像是一點也不怕被宮人聽見這句大逆不道的話。那男子聽了,眼睛微微一縮,迸發出淡淡的怒氣。
「普天之下,清盛所畏懼的,就只有閣下一人。」清盛望著對方模糊的表情,內心不知怎地冒出一股寒意,但仍是繼續說道。「保元之亂時,我偶然自一位僧人手中,得到平將門留下的手札。其中,就有提到關於您的事情,所以一直很想見見親手斬殺平將門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為此,大費周章親近後白河上皇,卻發現他對此一無所知。於是我又著手擴張勢力,打壓攝關家,迫使六條天皇禪位給高倉天皇,軟禁上皇,甚至改立自己的外孫為安德天皇。」
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安靜地傾聽著,似乎也不感到詫異。清盛卻覺得有些雀躍,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碰上這麼棘手的人了。他覺得連日來的煩悶似乎都被一掃而空,忍不住露出愉快的笑意。「直到後來,我從陰陽助賀茂宣憲口中得知四神結界的事情,所以才精心策劃了這個和田京,怎麼樣,很美吧?」
「是不錯。」
「我都說了這麼多,那閣下是否也該替我解答疑惑?」
「看在你這麼費盡心思地請我來的分上,有什麼問題就問吧。」
「您是皇族的人?」
對方輕輕地搖頭。
「這樣啊,那為何要替積弱不振的皇室效力呢?假使你願意協助平氏,必定會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喜歡什麼?女人?財寶?還是名聲?就算是男人,只要你開口,我平清盛什麼都答應你。」
「守住大和皇族,是我對故人的承諾,只要我活著一日,就無人能夠取代大和皇室。」對方淡淡地笑著。「況且你看過平將門的手札,就該知道我對你說的那一切,沒有半點興趣。」
「這樣啊,那就可惜了…」清盛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似地低喃。「為什麼你們都這麼執著,偏偏要守著一個殘破而腐敗的家族,他們究竟為百姓做了什麼事情?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日本終將走向滅亡一途。不行,不行!」
清盛的目光突然變得清明,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也明白這是多麼驚世駭俗的事情。可是他不信神,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屹立不搖的皇室背後,存在著的並不是令人敬畏的神祇,而是一個嗜殺的怪物。可是日本的命脈,又怎麼能夠操縱在這麼可怕的家族,這麼殘酷的人手中呢?
平清盛在這瞬間,突然發覺自己背負多麼重要的使命。
「假如我要取大和皇族而代之,閣下現在就要拿走我的人頭嗎?」
「不,我不會殺你。」男子低緩的語調在幽深的夜裡,隱隱地透出一股詭異的氣息。「可是,清盛大人,您應該知道這世間的權勢名利,都只是一場夢而已,天下是誰的,那又如何呢?百年之後,又將是另一番光景,您如今的精心算計,到那時,也就什麼都不剩了。」
清盛卻站起身,走到門邊,仰頭大笑了起來。「就算如此,我平清盛也不甘為平凡人。閣下今夜不殺我,那我便要取你性命,推翻皇室!」
他拉開紙門,院內火光照天,手持火弓的士兵密密麻麻地佔領了長寧殿,燃燒著的箭端正筆直地指向這裡。驍勇善戰的清盛五子平重衡正穿著盔甲,手持長刀,一臉肅穆地望著父親。
男子皺了皺眉,卻沒有動作,他望著清盛的臉,有些訝異地問。「孔雀明王法,你從哪裡得來的?」
「賀茂一族的禁咒。」清盛看起來心情似乎很好,他像是在漫步一般,悠然地走到兒子重衡的身旁,笑著解釋。「陰陽頭賀茂宣憲耗費十幾年才從役小角留下的卷軸中,鑽研出這種咒術,為了把你引出來,又要找出威力如此強大的咒術,我可是耗費苦心啊。當年你殺平將門,今日我平清盛殺你,你與我平家,也算是兩清了。」
清盛手一揮,點點火苗便猶如流星般劃過天際,男子仍舊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火舌蔓延,將那個人直挺的背影完全地吞噬,也將困擾平清盛幾十年的心魔化為一具焦屍。平清盛微笑地望著這一切,奪目的火光照在他異常平靜的側臉上,像是此生從未如此安心一般,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拍拍兒子重衡的肩膀。
「把屍骨交給陰陽寮,我要這個人,永世不得轉生。」
與此同時,正靠在廊上熟睡的佐江卻緩緩睜開眼,慵懶地打了個呵欠。
柏木她們去平城京尋靈鹿至今,已經過了十日,看來是沒有什麼收穫。況且柏木的耐性大概也到極點,或許這兩日就會起身回平安京。
平日裡宅院總是喧鬧,可如今那個彆扭的孩子不在,愛跟她吵嘴的狐狸不在,那溫溫柔柔的少納言不在,倒顯得這宅邸有些空曠寂靜。佐江其實是個怕寂寞的人,可是多年來也磨得習慣了,習慣這種清靜與寂寥,可是自從那孩子出現之後,自己好像又開始會胡思亂想。
佐江搖搖頭,望著那朵屹立在池子裡的曇花,突然有種傾訴的欲望。
「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可是又不想叫你前三世的名字。」佐江猛地想起鑒真那張認真莊嚴的臉,有些孩子氣地笑了出來。「不然我叫你花花吧,如何?不說話?那我便當你默許了。」
耳邊只有風吹過的沙沙聲,佐江望著那朵無動於衷的花,繼續說著。「其實,我也不想做這些事情,可是人只要存在於這世上,便充滿了無可奈何,生也罷,死也罷,都是些無可奈何的事情。你跟九尾狐當初,不也是如此嗎?三世姻緣,三生的無可奈何,其實說起來,你也不是這麼厭恨她的對吧?」
曇花沒有動靜,院子裡只有樹葉摩娑的聲響。
「愛與恨,真的很難說清,我偶爾會想,能夠純粹地恨一個人,或是愛一個人,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花花,你知道為什麼我要讓你附在曇花身上嗎?其實不僅因為曇花一現的典故,更因為曇花對韋陀不求回報的愛,是如此純粹,毫無雜質。我想你最欠缺的,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感吧,你跟九尾狐之間,畢竟參雜了太多不必要的東西。幸好,你們還是有機會挽回,說實話,我滿羨慕的。」
佐江凝視著那朵曇花,良久,才抽出腰間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畫出一道傷口。猩紅的血液滴在曇花緊閉的花苞上,順著枝幹,流進池子內。
「所以,如果能夠從新開始,你就盡忘前塵吧。」
天氣一下轉涼了。
春日大社前的紅楓被風吹颳著,其中一片耐不住這般折磨,便緩緩地飄下,落在柏木白皙的掌心之中。那葉脈瞬間似乎與她的掌紋重合,柏木眨了眨眼,發現那葉子還是葉子,於是苦笑著,讓楓葉回歸塵土。
好像自己最近,太過多愁善感了。
「柏木大人,起風了,您跟少納言大人都沒有帶厚的衣物,我們待會要不要到西市去選購幾件,免得著涼。」藤原尊忠小心翼翼地跟在柏木身後,他身邊是依舊淺笑著的橫山,以及一隻熟睡的白狐。
柏木還是穿著佐江的狩衣,她出門前,把那人櫃子裡的白色狩衣全都搜刮光,剛好十套。那人到底是多喜歡白色狩衣,怎麼整個衣櫃裡都是,穿不膩嗎?柏木心裡這麼想著,可是她也搞不太清楚自己是什麼心態。
明明有尊忠陪著她們,她就可以跟橫山一起穿回十二單衣,可是她卻還是堅持穿著狩衣,到底是為什麼?
可是拘泥於這種小事,並不是柏木的作風。反正她穿都穿了,衣服都被拿走的佐江沒意見,那就好了,還想這麼多做什麼呢。只是那個莫名其妙的靈鹿找遍整個平城京都沒看到,該不會她們根本就被佐江耍了吧。
該不會從頭到尾,找靈鹿這件事,就只是佐江又在玩調虎離山之計而已吧。
「我們該回平安京了。」
「這麼快?」尊忠望著柏木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垮下來的臉,溫和地笑著說。「本來想帶兩位小姐去一位有名的老師傅那看看,他縫製衣服的手藝很好,連平安京裡的貴族也常特意跑來光顧。」
「那裡有狩衣嗎?」
雖然不知道柏木為什麼要這麼問,但尊忠還是好脾氣地回答。「當然,而且連平家的人都常來跟他訂製狩衣。」
「好啊,那帶我們去吧,看完衣服,我們就準備回平安京。」
尊忠有意留柏木,於是整路上都在跟她說些平城京的新奇事情。可是她卻只是望著窗外,偶爾敷衍地應幾句,更多的時候便沉默不語。
竹井半瞇著眼望向一臉冷漠的陰陽師,又趴在橫山懷中,壓低聲響說。「真是可惜,這麼一個好男人,柏木這孩子真是沒眼光。假如是我,早就把這人收下來,當個預備的情人也好。」
橫山似笑非笑地回望牠。「我會把這番話,轉告給伯邑考的。」
這陣子相處下來,竹井也知道橫山看上去溫溫柔柔,事實上比柏木那個死孩子還要難對付千百萬倍。於是眼睛一轉,又縮回她的懷裡,什麼也不說,乖乖地當個寵物。
柏木卻沒有心情理會那一人一狐的小動作,旁邊那聒噪的男人讓她煩得想用天雷符劈死他。而且佐江要她們來平城京,大概真的是又要做什麼不能讓她知道這件事情,讓她現在的心情相當不高興。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特地來西市,想買東西給那傢伙,自己該不會是瘋了吧!
柏木看著眼前眼花撩亂的狩衣,覺得這些好像除了顏色以外也沒什麼不同,這種男人的衣物她不太懂,就乾脆讓尊忠過來替她選。尊忠聽她難得和顏悅色地跟自己說話,而且還問他喜歡什麼款式的衣服,雖然不敢自作多情地認為柏木是要買給自己,可是心裡還是有些盼望,臉上也不自覺地露出愉快而幸福的模樣。
「如、如果是在下,大概比較喜歡素雅一些的無紋狩衣。」
「無紋?可是我倒覺得有點紋樣也不錯,那你覺得是綾織好,還平織好?」
「綾織好些,一般宮中大臣都是用綾織的。有紋狩衣也不錯,可顯得有些女氣,可是如果柏木大人喜歡,那我也覺得不錯。對了,這裡的水干和十二單衣也不錯,柏木大人要不要看看?」
滿腦子都在想著某個傢伙的柏木沒有很在意尊忠話中的意思,只是望著那華貴的十二單衣,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落在旁人眼中,這兩人看起來儼然就是一對感情甚篤的小情人。雖然知道柏木絕不可能是要買衣服給尊忠,可是那相談甚歡的模樣,落在某些人眼中,可就刺眼無比了。剛剛才吃了虧的竹井又耐不住幸災樂禍的本性,輕輕地竄到橫山的肩頭,笑著說。
「氣氛不錯啊,這兩人也是門當戶對,挺適合的不是嗎?」
少納言微微一笑,輕聲說。「小久,妳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那隻狐狸無辜地眨了眨眼。「我才覺得妳奇怪呢。佐江又沒說喜歡柏木。如果真的嫁人了,就當白養五年,佐江也不差這點錢和時間啊。」
橫山沒有回答,還是笑得一副溫柔和煦的模樣,藏在寬袖裡的右手卻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橫山,妳快來替我看看佐江喜歡什麼顏色?」柏木丟下尊忠,抱著兩塊布走了過來。「她每次都穿白色,看這麼多年都看膩了,想買幾件不同的給她。啊,對了,我還多訂做了一件十二單衣,回去的時候罰她穿給我們看吧。」
佐江甚少,可以說是幾乎沒有穿過女裝。柏木常常拿這件事情笑她,可是佐江卻說因為她常在外面奔走,這麼簡單的款式才便於行動,又反說柏木自己也寧願穿巫女服而不穿十二單衣,沒資格說她。
橫山當然知道佐江喜歡輕便衣物的原因,只是聽柏木這麼說,也忍不住好奇佐江穿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佐江會穿嗎?」
「當然不會,所以我才說是罰她穿啊。」
「罰?」橫山疑惑地眨了眨眼。「為什麼要罰她?」
「誰叫她明明只是想避開我們而已,卻要故意說是要找靈鹿。」柏木輕輕地哼了聲。「我回去一定要跟她好好算帳。」
少納言聽了,微微一愣,卻很快地就回過神來,笑著說。「的確,那就罰她穿十二單衣給我們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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