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生、清明
陰雨綿延那日,位於鷹司小路的宅院裡來了不速之客。
那個客人是約莫辰時來的。今日是中務省的休日,佐江那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身的人還沉浸在睡夢之中,柏木卻早已起來沐浴淨身過,複習完近來新學的咒術,正準備開始練字。
本來柏木跟著佐江兩年有餘,多少也染上一點那人晚起的惡習。但去年的這個時節,佐江特意帶她上京拜訪大陰陽師安倍泰親,進入陰陽寮修業。身為陰陽得業生,柏木平日的作息與朝臣相同,敲第一次晨鼓時就起身準備,以菖浦、艾草沐浴淨身,點薰香,打坐靜心。等到第二次晨鼓響時,才動身步行至陰陽寮。
前半年佐江還擔心她在通學路上危險,總是特意起早,陪她走到位於丸太町通附近的陰陽寮。最近這半年,佐江覺得她的陰陽術已足以防身,便開始讓她獨自外出。柏木原本對這決定不大滿意,可是仔細一想,也覺得自己這兩年對於佐江確實太過依賴,於是不情願地接受了。
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了。
想當初自己剛離開薩摩,不也總是每晚在佐江睡著之後,看著窗外的月偷偷哭泣嗎?相處久了,也習慣這人待在身旁,便漸漸地淡忘離鄉的哀愁。搬到這座宅邸後,佐江覺得結界穩固,沒有同睡一房的必要,就收拾好隔壁的書房搬過去。那時,自己不也是在夜裡聽著隔壁的聲響,連續整個月的晚上輾轉難眠嗎?
這麼一想,便覺得世間上沒有什麼事是無法習慣的,就連佐江的離開或許也…。柏木想到這,執筆的右手微微一顫,墨汁便滴到紙上,使原來的字渲染開來,模糊不清。
「宮、澤、佐、江。」
柏木正伸手要將那張紙收起,卻覺得頰邊一熱,那讓她心煩,卻令天下男子都為之迷醉的聲音便在耳邊輕輕地響起。「真是個好名字啊,妳取的?那傢伙讓妳替她取名字?」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只是不高興而已。」房間內不知何時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薔薇香氣,那不請自來的客人正柔若無骨地靠在黑檀木桌旁,柔嫩的指尖輕輕劃過柏木的臉頰。「她讓妳留在身旁,又帶妳上京學陰陽術,如今又允許妳為她取名字,我覺得有些吃味呢。」
因為陌生人近身而感到不適的柏木偏過頭,躲開對方擾人的手。「狐狸精,休想再對我使媚術。」
柏木口中的狐狸精,是個膚色如雪般白皙,容貌瑰麗的女子。她穿著櫻色十二單衣,上半身慵懶地倚著盤據於桌面上的雪白狐尾,如焰般的長髮散披於肩側,風情萬種。她似乎特別喜歡柏木厭煩的表情,於是輕笑著,又更變本加厲地撐起身,長尾巴挑逗似地勾著柏木的頸子。
「我都忘記妳現在可是大陰陽師的高徒了。怎麼,妳想用符術來打我,還是咒文呢?」
柏木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卻偷偷把手藏到在桌子底下,準備結妖縛印,想趁著狐狸不備,給牠個教訓。只是她手印才剛結到一半,就覺得有兩條尾巴牢牢地綑在腕上,硬是將她的雙手從桌底扯出來,把柏木整個人高高地釣了起來。
與其說是釣起來,倒不如說是浮起來較為貼切。畢竟這傢伙對佐江有所顧忌,不敢真的傷了她,只是被這個噁心的尾巴禁錮住,還是覺得很厭惡啊。柏木轉了轉自己被綁住的手腕,忍不住想。
那女子站到她面前,笑靨如花地嗔罵。「才一年多不見,妳居然真想用手印來對付我。由紀妹妹,妳就這麼討厭姊姊嗎?」
「人妖殊途,誰跟妳是姊妹。」
那女子便是當年進宮迷惑鳥羽上皇,導致朝廷動盪,結果被安倍泰親與八萬討伐軍追殺至那須野的玉藻前。柏木修習陰陽術才一年,當然知道自己不是這隻狐狸的對手,只是每次看到這傢伙,就想起先前自己身體不好時,這妖狐總是用妖術把她耍得一愣一愣的,直到佐江出聲制止才願意收手。如今總算是有點反擊能力,就算知道自己打不過她,但也還是想試試。
手印沒用,下次就拿火爆符來燒牠尾巴,反正總有一天,她必然可以讓這隻狐狸精向她低頭求饒。柏木想著玉藻前那引以為傲的狐尾被燒焦的模樣,嘴角隱隱透出一抹笑意。
修練上千年的妖狐自然不會不懂柏木此時心中所想,只覺得這孩子長得溫柔端莊,卻一肚子壞水。於是她眼睛一轉,眉開眼笑地湊近柏木,貼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該不會由紀妳這麼討厭我,是因為怕我搶走妳的佐江吧?啊,不,現在應該稱她為,宮澤佐江。」
被說中心事的柏木臉微微一紅,卻還是倔強地抬起下巴冷哼。「妳身上的妖味這麼臭,也就只有那些男人喜歡。」
「由紀妹妹,這就是妳不懂了,我這是女人味啊。」那狐狸恬不知恥地勾起柏木的下巴,仔細地望著她的臉龐。「其實妳長得也算清秀可人,再過一段時日,必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可是現在怎麼看,都還只是個連十二單衣都無法穿的孩子,相較之下,佐江仍是比較喜歡如我這般成熟嫵媚的女人吧。」
柏木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真恨不得馬上拿破魔符把這狐狸打回原形。
佐江這人向來神秘,朋友也不多,除了那個游浮靈秋元才加外,就是眼前這隻不知羞恥的狐狸精。
每次來訪必定纏在佐江身旁,無論什麼時節,都用那毛茸茸的尾巴在佐江身上掃來掃去。一臉妖媚,講話時也這樣嬌聲細語,生怕別人不曉得她就是個生來魅惑人心的狐狸精似的。而且還總是一副什麼都懂的模樣,仗著自己多活了幾年,就在她面前裝神弄鬼。
說起來,這全都是佐江的錯,要不是她當年救了這隻死狐狸,今日她就不會在這裡受氣了。柏木正憤憤不平地罵著無辜的佐江時,那人卻突然地拉開紙門,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睡眼惺忪地望著她和玉藻前。
「我還在想是誰一大早就在惹由紀生氣。」佐江打了個呵欠,緩緩地道。「玉藻前,先把由紀放下來,不然她等下把氣出在我身上,我就糟了。」
「可是她想用妖縛印欺負我啊。」
「憑由紀現在的功力還傷不了妳。況且,妳都活這麼久了,別老是跟十四歲的孩子計較。」
其他人或許聽不出來,可認識佐江多年的玉藻前一聽,就知道眼前這人是有些動氣了。玉藻前看著柏木那張清秀的臉龐,覺得有些不平。雖說柏木這孩子是長得漂亮,但也就是個還發育不全的小鬼而已。她可是修練千年的九尾狐,姿色比起那小鬼絕對毫不遜色,就算不提外貌,光說她跟佐江認識這麼久的交情,佐江也得替她說話才對。
可那人卻每次都對柏木如此偏心,還破例將她帶在身邊,這算什麼?
那隻狐狸有些委屈地扁起嘴,尾巴輕輕一甩,就把那瘦弱的女孩扔到佐江的懷中,悶聲問。「佐江,聽說妳讓這孩子給妳取名?」
順手把柏木抱在懷中的佐江微微一愣。「是啊。」
柏木以前體弱時,雖然也常讓佐江抱著走,可那時兩人身上都穿著厚重的衣物,雖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卻也不覺得如何。但現在佐江跟自己身上都只穿著件單衣,那人在清晨剛醒時微熱的體溫,還有若有似無的心跳聲,感覺都如此清晰。柏木靠在佐江懷裡,透過單薄的衣料,羞得連耳根都微微泛紅。
「妳就是為了問這個,特地上京的?」佐江卻完全沒有發現,自顧自地問著玉藻前。「也不懂得收斂氣息,等會安倍泰親找上門,就麻煩了。」
玉藻前有些不甘願,卻還是乖巧地收起尾巴。她來回看著佐江和紅著臉的柏木,只覺得這十四歲的小丫頭未免太早熟了。她眼睛一轉,笑著說。「不過我可真想不到妳竟然甘願去當陰陽寮的使部,雖然只是個掛名的雜役,但現在的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假使讓有心人發現,妳要如何脫身?更何況…」
「這個我心裡有數。」佐江輕輕地打斷她,低下頭看著懷中那個面有愧色的孩子,放柔語調說。
「由紀,我有封信要給泰親大人,妳替我去一趟好嗎?」
柏木離開後,佐江沉默地領著玉藻前到迴廊上,就是先前她與泰親對談的地方對坐。
矮桌上不知何時擺上熱好的酒和碗盤,還有相當肥美的香魚,佐江把斟滿的酒杯推到狐妖的面前,望著池裡的荷花輕輕一歎,才終於開口。「往後,這件事就別再提起了。特別是由紀在的時候,我不想讓她心裡愧疚。」
「佐江,妳知道我是為妳好。」
玉藻前說得對,佐江自己也清楚,可是她又無法對那孩子置之不理啊。外頭正下著綿綿細雨,佐江漫不經心地想著那孩子撐著紙傘,獨自走在二条大路上的模樣,還是忍不住有些擔心。「沒關係,這事我自己能夠應付。倒是妳這次特意上京找我,有什麼事嗎?」
佐江明顯不想多談關於柏木的事情,可是那妖狐卻不依不饒。「柏木確實應該感到愧疚,佐江妳自己應該清楚,妳的身分可不允許妳做這些事情,妳的職責也不是保護那個孩子。我說得明白些,柏木由紀可不是妳的責任。這些事,也不是妳現在該做的事情。」
「別說了。」佐江沉聲打斷了她。「我可以不追究那隻水虎,可是從今往後,妳也再提起這些事情。」
玉藻前微微一愣,居然毫無顧忌地笑出聲來。
幾年前附在柏木身上,差點就把那孩子的靈氣吸乾的那隻水虎確實是她派去的,畢竟柏木身上那充沛的靈氣,對牠們這些妖物可是滋補的好東西。只是礙於她被安倍泰親誅殺的那事鬧得太大,生怕若有陰陽師感覺到狐狸的氣息,會上達給朝廷,到時又得惹來一批追兵,才會派那隻小妖去附在柏木身上。
雖然後來是因為那隻水虎違背她的指示,想暗自吞噬柏木的身體,因此才驚動佐江。但她也早該猜到佐江會發現,畢竟霧島神社的結界可不是只有幾百年道行的水虎能破解。只是沒想到那個把柏木寵上天的佐江也裝作不知道,過這麼久都沒來興師問罪。
看來佐江的心,倒也不完全是偏的。
這才覺得心裡舒服些的狐狸精於是眉開眼笑地喝下那杯酒。「我就知道佐江人溫柔。我這回來是想告訴妳,往後就別叫我玉藻前。我給自己取了新名字,叫竹井久。」
「長長久久,不錯。那我就直接叫妳小久了?」佐江夾了塊魚到對方的盤裡,然後笑著問。「只是,小久,妳怎麼突然想到要起新名字?」
如今改名為竹井久的狐狸彎起眼笑,狀似不經意地說。「因為我不想讓人有機會給我下咒啊,所以才先下手為強,自己對自己下咒。」
佐江知道她是在調侃她讓柏木取姓叫宮澤的事情,於是只得摸摸鼻子,苦笑。「除了名字這事,妳應該還有事情想說吧。」
這件事說起來也確實是佐江自己不對,後來也懊悔許久。姓名是這世間最簡單的咒縛,父母親給兒女取名,主人給奴僕取名,人們給家禽取名,都是一種情咒。先前已經被下過一次咒,這次還如此大意,也難怪竹井會拿這事來調笑。別說竹井,就說佐江自己事後也覺得好笑,明明比誰都還清楚這咒,卻看到那孩子失落的表情時,就昏了頭,什麼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
佐江忍不住又反省起自己,近日是否太寵柏木的這件事來。
「我想借妳的劍。」
「什麼?」佐江愕然地望著竹井。
「我是說,想借妳的劍一用。」
竹井又低聲重複了一次,臉上沒有半點像是在說笑的模樣。佐江這才注意到眼前這狐狸身上竟然帶著陰司的氣息,雖然十分薄弱,卻還是讓佐江輕易地就猜想出她去過什麼地方。
說到執迷不悟,竹井久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這件事,我不能答應妳。」佐江輕輕地搖頭。「就算我肯,妳也無法使用它。小久,那把不是普通的劍,那是斬妖除鬼的劍,妳連靠近都沒有辦法,更別想說要使用它。」
「我明白,可是…」
「小久,我把妳從安倍泰親手裡救下,可不是要讓妳死在我劍下的。」
「佐江,我會小心,絕不會傷到自己的。」
「不行。」佐江以少見的強硬口吻打斷了竹井。「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答應妳。」
竹井眼簾低垂,似有所思。假使是一般男人見了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莫要說是配劍,興許就是她想要整個天下,也會立刻雙手奉上。佐江雖然不為她的美色所惑,但卻知道她的內心的愁苦從何而來,心裡也有些不忍,於是柔聲安慰。「不然妳在這裡暫住幾日,我替妳想別的辦法。」
「不了,這件事就讓我自己處理吧。」
柏木送完那封根本無關緊要的信回到家時,竹井已經離開了。
她其實知道送信只是佐江支開她的藉口而已。這一年來佐江與泰親通信,哪次不是用式神的?柏木聽話地去送信,也只是因為清楚佐江有許多不能讓她知道的事情,她也並不是那麼喜歡追根究底,讓佐江為難的人。
只是想到那人有事不能跟她說,卻可以告訴那個狐狸精。又想像起她們獨處時,那女人又會對佐江動手動腳,輕聲細語地撒嬌的模樣,柏木心裡就一陣不舒服。
柏木悶悶不樂地收起紙傘,走進宅院裡。
佐江正獨自一人坐在迴廊上,膝前的矮桌還擺著溫酒和吃到一半的烤魚。她似乎沒有感覺到柏木走近,只是支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望著池子裡盛開的荷花。柏木也不捨得出聲打破這樣的寧靜,於是在她對面坐下,安靜地望著佐江。
「由紀…」過了半晌,佐江才略帶猶豫地開口。「妳說去年枯萎的花,跟今年盛開的花,會是同一朵嗎?」
柏木被她這莫名其妙的問題難住,又覺得好笑。佐江明明年紀比她大,卻拿這樣的問題還問她這只有十四歲的孩子。可是對方看上去是真覺得疑惑的模樣,於是偏頭認真思索片刻,才終於給出答案。「是,也不是。」
「怎麼說?」
「雖然都是同一朵花,可是歷經一輪生死,便不完全是同樣的花了吧。在旁人眼裡,這花還是原來的花。可是只有重新體驗過生枝、結苞、綻放的花自己才知道,每回的盛開,都是不同的花啊。」
佐江的表情有些迷惘,柏木忍著想伸手摸她頭的衝動,等待佐江的回應。
「這樣啊,那麼花會喜歡別人將她當成同一朵嗎?」
「怎麼可能喜歡。」柏木皺了皺眉。「每一朵花,當然都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難道佐江妳會喜歡被當成另一個人嗎?」
佐江望著她的臉,許久沒有回應。
柏木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神情,似乎有些哀傷,有些隱忍,有些惱怒,有些看不清楚的情緒。甚至柏木覺得自己在佐江的眼中看見一絲恨意,可是驚訝地眨眨眼後,那人的目光卻已經變得像以往那般平靜澄澈。
她站起身,笑著問柏木。
「由紀晚上想吃什麼?對了,吃壽司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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