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沈重的呼吸,壓過了雪落下的聲音。
安怔忡地看著窗外紛紛揚揚落下的雪。儘管開著空調,但是看到生瘦得沒有肉的臉頰,凹陷的眼窩,粗如乾枯樹枝的手,安總是忍不住顫抖。
誰說人很堅強?病來如山倒。再堅強,也熬不過自我的折磨。
仿佛從裡面一塊塊被剜去,癌細胞把生的身體挖得千瘡百孔。
賺的錢,買的房,排行榜的榜首,現在都幫不了他。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醒來時握著安的手,用比哭都難看的笑,對著安耳語般地說一句。
「謝謝。」
醫院長長的走廊,如沒有盡頭的黑暗甬道。窗子很小,光線又被前面的建築檔住,使那段路看起來都陰沈沈的。
在那裡遠遠地看著對面走過來的人,安以爲自己在做夢。
好長的夢。
一夢十年。
含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朝著安的方向走過來。她依舊有著不能磨滅的堅韌,頭髮更長了,已經到了腰的位置。儘管已經四十多歲,她卻不顯老。而輪椅上的男人不知是因爲病症緣故,還是年歲原因,顯得無比蒼老。
含也看到了安。安的頭髮已經剪短,儘管化了妝,黑眼圈和勞累帶來的皺紋難掩她的倦怠。
「安。」
含叫安的時候,安的淚用力地蹦了出來。
十年沒聽含叫她了。
「含。」安輕喚。
「他是我先生。」
含替打著坐在輪椅上打著瞌睡的男人蓋好毯子,淡淡地說。
「含,妳結婚了?怎麽不告訴我?我應該去祝福妳——」
話沒說完,安突然停住,隨即自嘲地一笑。
含明白那笑的意味,她伸手,在安的頭髮一揉。
「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含淡淡地說。
安看著含沒有雜質的眼睛。那麽多年,含的眼睛還是那麽清澈。
安點了點頭。
四十多歲的女人,面對的不再是強烈駭世的情感,而是清白平淡的生活。
「妳先生怎麽了?」安問。
「癌症。已經是晚期了。我們是在日本認識的,他是個攝影師,一生都在漂泊,現在,他說想回來。就是死,也要死在熟悉的地方。」
含伸出手,在男人鼻子上一點。
「真是剛烈。我就喜歡他這一點。」
男人咕噥了一聲,睜開迷糊的眼。安忙對他微笑招呼。男人似乎也笑了一笑,但是很快地,他又把眼睛閉上。
「他說想出來看雪,推他出來,卻又要睡覺,真像一個任性的小孩。跟妳一樣。」
聽了含的話,安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像真的是這樣。在妳面前,我一輩子都像長不大。」
安將頭靠在含的肩膀上,習慣,自然。
「安,妳怎麽會在醫院。」
「含,生快死了。」
生睡得很不塌實。
朦朧中,似乎有火在燒,又像有冷水迎頭澆落。他看見安站在他前面,火來用身體擋,水來也用身體擋。安的身體痛苦地顫抖,額頭的汗大滴地滾下,但是,她堅決地站在他前面。而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站在那裡,喘著氣叫她的名字——
「安,安——」
「生,我在這裡。」
還沒睜開眼,生就感覺到安握著自己的一隻手。流轉空虛的塵世裡,她是他唯一的塌實。
生撐起眼皮,看見安燦爛的笑。如浴火重生的鳳凰,好久好久沒有看到她笑得這麽開心。
「生,含來了。」
生看著站在病床前的含,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病重之人,會看見幻象。是死期將近了吧。
「生!」
還能聽見聲音,是含的聲音。幻象太真實了,真實地讓人想相信。
生閉起眼睛。
然後,生感覺到另一隻手被人握住了。溫度從對方的掌心傳過肌膚,一路逡巡,直擊心臟。
那麽用力。
熱燙的淚忍不住滾了下來。
靜默中,空調運轉聲被擴大,擴大,最後塞滿了病房。
生的嘴唇抖抖,似乎想說什麽。乾枯的眼睛對著含,癡癡地,似乎要把含看得溶成一灘水。
「我不收購對不起。」含搶在生開口前,果決地說。
生愣了一愣,仿佛突然失聲的孩子,張著嘴巴,最後只得訕訕一笑。
他看到了她手上的戒指。銀的,小小一圈。雖然沒有花紋,被氧化的表面斑駁如紋理。生看著,眼角壓出一襲悔落的陰霾。
「妳還好嗎?」
他這樣問。也只能這樣問。
「嗯。」
「結婚了吧。先生他——對妳好嗎?」
「嗯。」
「時間過的真快,我們都認識二十年了。」
「對啊,快的像做夢一樣。好像睡前洗的腳都還暖著,然後一睜眼,那麽老長一段的時間,就這樣沒了。」
床單下,生的手指試圖抓住床單。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做這個動作,他只想抓住一些什麽。但是,病床被拉直拉平的床單,很難抓住。最後,他只能抓著被子。
「含,妳還寫嗎?」
含微笑搖了搖頭。「我不是那塊料。」
「妳一定還在恨我吧。」
生的聲音很落寞。含看見,生那佈滿皺紋的眼角如被針紮般,不停地抽抖。他的眼神,如困獸,明知對手也無辜,卻仍想給予最後一撲。
不然,心怎麽也平靜不下來啊。
一粒如珠的眼淚毫無預兆地從含的眼中跳出,跌落在白色的瓷磚上。含的臉上,卻一如既往的安靜。
像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鞭,生突然直挺挺地從原本靠在床頭的姿勢坐了起來。他盯著含的臉,又是屈辱,又是憤怒。
「妳恨我。」
斬釘截鐵的。他知道她恨他,這十年的每一天他都知道。
「生。」
含的聲音輕輕的,像沒有力氣的病人。她慢慢地在床沿做下,然後,她伸手摟住生。
生的身上,已經沒有什麽肉了。骨頭突兀卻又直接地,讓含想起大學時認識的生。
那時的他也很瘦。同時,也很敏感。
表面的溫潤,只是爲了掩藏內心的千瘡百孔。她一直都知道,他有一段無法回憶的過去。爲了別的女人離家的父親,將不肯放他走的母親打成瘸子。他由瘸子母親撫養長大,他不只一次地看見,母親爲了生活,白天一瘸一拐地在工地扛石頭,晚上則走進那些寂寞民工的破工棚……
她了解他的怕。在他告訴她這一切的時候。
含將臉頰貼在他的脖子上。她如念著咒語,對著冰冷的空氣,輕喚他的名。
「生。我不恨你。從來就沒有人恨你。」
安將身體靠在牆上。石頭的寒冷從背後滲進衣服裡。
站在門外的她,已是淚流滿面。
她抽了抽堵塞的鼻子,擦掉眼淚。深吸一口氣,她像伸懶腰般張開雙臂。
然後,她笑了。
腳步開始向前移動。先是慢慢的,後來加快,最後是飛奔。
如滑翔過水面神的靈。她已羽化成天使。
不顧護士斥責她在醫院裡奔跑,也不管是不是撞到了人,安滑過走廊,滑過大廳,滑過住著絕望哭泣的病人病房,滑過面無表情的醫生,一頭紮進雪的世界。
仰著面,任雪花把她的臉洗淨。
然後,她失聲痛哭。雪花落入她張著的嘴裡,如哽咽的悲傷,讓人無法下咽。
安終於發現,她和生一直對含做著多麽殘忍的事。
新年前夕,含的先生去世了。
安一直陪著含。她對含說:「請讓我陪著妳。」
拜祭那日,生也來了。來的人很少,堆疊了百合花的靈堂有一種脫塵的飄逸,人在其中,也不那麽悲傷,只覺得一片泰然。
「他走的時候,是笑的。他說,他知道自己會死,這也是每個人的結局。」
含看著生的照片對安殺。
「所以我不會難過。我答應過他,要好好地活。因爲,我還有你們這些好朋友。」
「含,妳不用老是爲我們考慮。妳可以自私一點。」
「其實我一直很自私。安。所以,每次都是妳在原點,而我總是逃開。」
含對著拈香而立的生,一字一句地說。
「生,你也要像安那樣勇敢。勇敢地活下去。」
生沒有看向她們,他只是默默地合上眼。手中的香冒出嫋嫋的煙,在空中打了個轉,隨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單車如滾下山坡的小熊,沖過下坡。眼前,是廣闊的海。
安騎在前面,生則坐在含的後座。這是他的請求,安沒有考慮,當即答應了。
「因爲我不會騎車帶人。」安說。
虛弱的生將臉貼在含的背上。風擦過含身體的輪廓,灑到他的臉上。頭頂,是暖煦的冬陽。
「含,妳還記得以前嗎?我們經常這樣出來騎車。」
「嗯。」
「那時我總是跟在妳和安後面,看著妳們。妳知不知道,其實那時我是在看妳。看著妳的背,我總是會想,那個小小的背,爲什麽會讓人覺得這麽安穩。」
含輕輕一笑,生感覺到了。他的嘴角露出微笑。
「含,我想妳大概忘記了,我們認識不久,有一天我突然在妳面前哭了。」
「我沒忘。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你爲什麽哭。」
「很丟臉。妳不停地拍我的背,卻一句安慰的話也沒說。那麽安靜。含,我一直覺得,妳是一種巨大的安靜,不管有多麼悲傷,在妳面前,一切都會顯得微不足道。」
「是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不。妳自己不知道,妳有一種治療人的魔力。其實那天,我媽死了,我卻因為沒錢不能回老家看她。要不是妳在,我大概被壓垮了吧。」
「你沒跟我說。」
「是啊。我爲什麽不跟妳說?我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麽當著妳的面,有那麽多話我都沒跟妳說。比如……」
……
「比如我早知道,安被人強暴,還去墮過胎。」
……
「我沒跟她說過。」
「謝謝你。」
「妳對安真好。」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安真幸福。所以,我要給她幸福。因爲,這是妳所期望的。」
說完這句,生不再說話。他把眼睛閉上,聽海風歡唱著跑向來時路。
含覺得鼻子酸酸的。但是,現在的她不敢放開車把,她怕摔著生。
生的手從後面環住含的身子,如不安的小孩。
「生……」
她很想說什麽,但是,只是喚了他的名字,就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含,妳知道當年我爲什麽要偷妳的文字嗎?寫不出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要妳記住我。」
含的身體一顫。
「妳總是自由地飛走,我怕妳一去,我就會成爲妳生命裡的浮雲,揮手即散。我不要妳忘記我。一輩子也不要忘記。就算是恨,我也要永遠在妳心裡留下來。」
含的嘴角由僵硬漸漸上揚,微笑降臨的速度與生一致。
「因爲……含,因爲我愛妳。我愛妳,所以我可以做任何妳希望我做的事,但是,我不要妳忘記我。」
「不要……」
安只聽見咚的一聲,忙停下車。
她轉身,看見生倒在地上。
而含則扶著單車站在那裡,茫然地看著倒落塵埃的生。她張著嘴,卻沒有一點聲音。只有如被磨破般殘缺的呼吸聲,緩緩地淌出無言的悲戚。
安眼一閉,淚水滾落。
潮水來了又去。
塵歸塵,土歸土。
可是,過去,又該歸於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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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相見。
十年重聚。十年碎裂。十年懺悔。
還有十年,要慢慢訴說。
四十年的情誼,只說給妳聽。
《四十不惑》最終章,本週日曜日全部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