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一直記得十年前含說的那句話。如果不能見面,是還不到時候。
所以,儘管和生結婚時,她很想讓含做她的伴娘,陪她一起走向鋪滿繁花的幸福之路,最後,她還是沒有去找含。
也不知道含在哪里。
十年了,含沒有給她寫一封信,也沒有打過一次電話。
但是安卻覺得,含就在她的心口,暖暖地散發著溫潤她一生的光與亮。就算她和含一輩子都不見面,安卻很堅持地相信,她和含之間,永遠沒有空隙。
那一天,她在街上看到背著相機,風塵僕僕地坐在路邊一家拉麵店裡簌簌吸著拉麵的含,她微笑地走過去,坐在含的對面。
「老闆,來一碗拉麵。」
安用捧著含的長髮,細緻地用吹風機吹著。幾絲頭髮溜下安的指縫,癢癢的,一如童年那片永遠不缺乏活力的荒草地。
和含一樣。身體裡像有用不完的能量,汩汩而出,川流不息。
安用小心地替含護理頭髮。分叉的發尾,安用剪刀耐心地修理。
含反倒像坐不住的猴子,扭動身體。
「家庭主婦和沒人要的老女人,果然不一樣。」
安笑著將臉貼到含的臉頰邊,鏡子裡出現了兩張女人的臉。一張紅潤,一張瘦削。不過,卻又很相似。
如從骨裡生出的花般,以血養著,何其相像。
「等下我還要幫妳去角質,做面膜,妳最好有心理準備。」
「早知道這樣,剛才就算打死我也要裝作不認識妳。」
「妳不會的。」
同聲而笑。
「含,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要幫妳做。妳給了我最好的幸福,我也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給妳。」
安說這話的時候,水氣將鏡子模糊成一片混沌,什麽也看不清。
三個人又在一起了。
爲了迎接含,他們去了日本料理店。食物清爽細緻,一如他們之間的情感。
含拿著小巧的酒杯,一口接一口飲乾杯中的清酒。安就在一旁,仿佛推銷酒水的業務人員,滿臉含笑替含斟酒。
「還是在蒙古喝的比較痛快。碧綠的草,四下蹦跳出火星的篝火,像要壓下來的星空,帶著臊味的酒,還有,不常洗澡的體味。」
又說。「我見過一個最美的杯子,陶土做的,卻在上面用粗略的手筆畫了一朵雪蓮。陶土的黃,奶酒的黃,夕陽的黃,篝火的黃,合在一起像靈魂皈依處的玄宗密境。」
生一直認真地聽含說。安發現,生近來蒼白的臉上湧出許久沒見的靈動,仿佛被注水的蟻穴,起初是微微地鑽出一些,隨後傾巢而出。
「有沒有寫下來?」生問。
「別取笑我了,我一個小記者哪敢在你大作家面前班門弄斧。」
含拿起酒杯,伸長手臂跨過桌子,對著生的酒杯一碰。
有人的心,一振。
能和含並肩而臥,安仿佛回到童年。只不過,現在的她們不是躺在草叢,而是躺在平時安與生睡的床上。
而生,被趕去一邊的小客房睡了。抱著枕頭走出臥室前,含突然從包裡摸出什麽,對著生的腦袋丟過去。
「啪。」命中目標。
那是一本封面已經破爛的本子,落下時攤開的內頁,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用鉛筆寫著字。
「你借我老婆,我借你看,我們誰也不欠誰。」
含說完,又學日本女人在床上跪好,對著生一鞠躬。
「請多指教。」
「白癡。」安笑著將含一推,兩個人笑倒在床上。
生拾起本子,靠在胸前,一如既往地微笑。
「晚安。」
「含,你睡了嗎?」
見沒有回答,安翻身,用手肘撐起身體,拿過含的頭髮,去拂含的眼。
含的雙手突然鑽進安的頭髮裡,安笑著大叫。
又像小女孩時常玩的遊戲,互相撓癢癢,直到笑得喘不過氣。
「今晚生大概被我們吵得沒辦法睡了吧。」含笑著說。
「才不管他。」安喘著氣躺在含的身邊,側著身,看含的臉。
含也轉過身,與安面對面。又笑,伸手揉安的頭髮。
「真好。」含說。「安,看妳這麽幸福,真好。」
又說。「要是再有個孩子,你們一家簡直可以拿去IKEA當樣板家庭了……」
安突然用力地抱著含。促不及防,含幾乎無法呼吸。
「安。」
「安……」
突然間,溫熱的液體流入含的脖子。
「不可能了。」
液體繼續往裡流。到了背脊竟成一片冰涼。
「我生不出孩子。」
安放開之後,含看到安竟然在微笑。
「我們瞞過了生,瞞過了別人,我們卻瞞不過老天。含,那年妳陪我去打掉的那個孩子……」
眼淚把聲音的路阻斷了。
當年被強迫塞進肚子裡的生命,待到發現時已打亂了安的人生。她用了很多偏方,幾乎讓自己喪命。最後還是含拖著安去了醫院。
沒想到,傷痛竟是如此絕情,糾纏十年,仍不放棄。
「不是妳的錯。」含聽到自己聲音裡的憤怒。
但是,必,須,壓,抑。生就在隔壁。
「是那些禽獸的錯。安,不是妳的錯。」
最後的話,沾滿了眼淚。
「可是,孩子永遠也不會來了。」
含看到,安還是微笑著。在一片淚光中,那抹微笑如盛放在池塘的睡蓮。
無力抵擋摧殘。只好慢慢殘敗。
「含,妳是個天才。昨夜我讀妳的文字,讀到淚流滿面。」
早晨起床時,生的興奮與安和含的疲倦形成正反對比。
「你們昨晚聊很晚?」生揉著安有些腫的眼睛。「讓含住下,慢慢聊啊。」
又轉過頭看向含。「一直住沒關係的。」怕她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沒關係。」
含點了點頭。桌下,她的手捏了捏安的手。反正最近沒CASE,就休息一段時間吧。
安甜蜜一笑。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夢醒了無痕。
「含,我們去逛街。像別的女人一樣,敗家去。」
「老婆,記得給我留口飯錢。」
「才不管你。」
撒嬌一笑,安將頭靠在含的肩上,而不是生的。
生也不介意,像在學校裡的那時一樣,溫柔地包容著她們。
「含,妳的字可以讓我再看幾天嗎?」
含如茉莉花般,淡雅地點了點頭。生看著眼前的兩朵花,也笑成一朵花。
含看著眼前裝了冰水的玻璃杯。微微滲著汗,杯子也很焦躁。
安的視線,透過明亮的落地玻璃,看向對街的幼稚園。此時正是放學時間,家長都在外面等著。有的如大鳥張著羽翼,等候孩子撲進去;有的如駱駝,讓孩子騎在肩上;有的如猴子,與孩子一起做著鬼臉。
含握住杯子,手心一陣冰涼。安轉過頭,看著含一笑。
「怎麽樣?」
含低垂著頭,她並沒有看著安,這卻讓安更有信心,含一定會幫她。
「含,妳是我最好的朋友……」
含猛地擡頭,打斷安的話。
「安,我要走了。」
安看著含,她默默地咬起唇。
「安,我真的要走。」
「嗯。」
安竟然沒有留她。含直視著安的眼睛,那裡,一片空闊,萬里無雲。
沒有施力點,永遠無法給予對方攻擊。無招永遠勝有招。
含開始退縮。她很害怕安現在那種什麽都沒有的表情,讓她的心好像正在被擰幹的床單,每轉一圈,心就痛一下。
痛到眼淚也控制不住,掉下來。落在杯子裡,如手指敲在琴鍵上,鏗然有聲。
安握住含的手,含從她的手裡第一次感覺到,安竟可以這樣堅決。
因爲她很愛生,所以才能這樣——
勇敢。
勇敢到,她竟要求含,幫她生個孩子。
和生。
「含,妳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和生一定要有個孩子,我希望是妳的。」
卑微的笑如一個乞丐。
「含,只有妳能幫我。」
「安呢?」
生看著坐在餐桌邊喝著水的含。含穿了一件大大的白色棉T恤,看起來像是男人的尺碼。T恤洗得很白,襯著她蒼白的臉,更顯出她的單薄。
「公司裡突然有事,她出差了。」
「出差?怎麼都沒和我說起過?」
「她說讓我告訴你。」
含說完,低下頭,仿佛眼前的杯子是一個無底洞。安的臉出現在水中,杯子一動,安的笑開始搖擺。
「含——」
她被他的喚一驚。突然間,她發現,生喊她的名字是那麽親密,也那麽自然。
「我們是一體的。」安這麽說。「生一定會接受妳。」
含聽到安說這句話時,既快樂,又屈辱。可是,現在她才發現,安沒有說錯。生坐在她身邊,自然,沒有芥蒂,仿佛她如安一樣,也是他的妻。
「含,我真不知道,能寫出那樣文字的妳,到底有一顆怎樣的心……」
她突然轉過頭,吻了他。
斷了他的話。
也斷了後路。
她只有硬著頭皮上。不管前面是怎樣的荊棘。
隱約中,含意識到,他的舌不知何時已經蘇醒。曲折而迂回地,他的熱情開始高漲……
「安,Bye。」
「含,對不起。我沒想到生他……」
含輕輕搖了搖頭。她想灑脫一點,想給愧疚的安一些安慰——儘管她才是現在最需要被安慰的人——但是,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每個動作,都拖泥帶水。
她已經沒力氣了。
含很想告訴安,但是,現在連說出那句話的力氣也沒有。她是一個空殼,那裡什麽都沒有,連恨,似乎也沒有。
很奇怪的感覺。她到底成了怎樣的一個人。
而現在的離開,又是爲了什麽?
OZ國歷險記裡的鐵皮人,一心想找一顆心。現在離開此地的她,又是爲了去尋找什麽?
遠方傳來汽笛聲。含伸出手在安滿是淚的臉上一抹,粗暴如用麻布抹著桌子,抹去悲傷的手勢極其乾脆。
安用力地抱著含。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現在唯一能說的話,只有這三個字。
含拍拍安的背,然後,放開,轉身,大步離去。
手在空中瀟灑一揮。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再見。
一程船,結束了眼前的荒唐。
看著船消失在蒼茫中,安才吸了吸紅紅的鼻子,轉身。
她定住。
生站在一根柱子後面,顯然是不想被人發現。他的臉上沒有了之前的溫柔平和,有的,只是疲累。
他的眼睛,遠遠地看著含離去的方向。如被石化。
手裡,握著一本書。
作者是他。裡面,卻是含寫的東西。
他沒有辦法。寫不出東西的暢銷作家,沒路可走。
他知道含不會生氣,他也知道,含發現以後會做的事,就是離開。他真的很瞭解含。
因爲瞭解,他才能這樣大膽、肆意地踐踏她。
如走過一條滿是落花的小徑。無法不走,只能心懷愧疚地踐踏。
當安走到他面前時,生才猛然驚覺。
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也是。
「我們回家吧。」
圖◎《六呎風云》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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