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劇烈的搖晃將我驚醒。躍入眼簾的是一片灰濛濛的天，伴隨著固定的節奏，天空也開始搖晃起來。偶爾有幾顆水飛過我的視線，如飛魚般一縱，繼而不見。
我的頭像被人打過一般，簡直像要炸開。我掙扎著想坐起。我突然看到自己的身體被一條巨大的鐵鏈綁著，腳上更捆了一塊巨大的石頭。這一驚讓我猛地回過神，我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條漁船的甲板上。
肆虐的風切割著我的皮膚，鑽進骨頭裏。清晰的痛楚讓我開始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不管我怎麽用力想，我就是想不起來，記憶似乎被誰給抹除了。我躺在空蕩蕩的甲板上，隨著船的搖晃左右滾動。鐵鏈在甲板上摩擦，發出嘎嗒噶嗒的聲音。
“他醒了。”
我聽到後方有人聲。我猛地回頭。
“你們是誰？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麽？”
幾雙破舊的帆布鞋走到我身邊，我困難地仰起頭，看見四個中年男子站在我面前。他們的臉在海風的雕琢下留下深刻的印記，棱角分明。臉上統一是一種木然的表情，似乎根本不想對我解釋什麽。
“你們爲什麽要綁著我？你們是誰？”
其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看了我一眼，不理會我的問題，他對其他三個人點了一下頭。
“開始吧。”
其他三個人默默地點頭。我看著他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們一個擡起我的頭，一個擡起我的腳。另外兩個人擡起那塊綁在我腳上的大石頭。
“你們要做什麽？放手！”
我喊著，但似乎沒人理我。他們把我懸空擡起，擡到船舷外。風很大，吹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亂舞的頭髮一下一下刺著我眼睛，眼斂陣陣刺痛。
他們的手一松，我的身體直直朝海中墜去。
如一頭墮落凡塵的妖物，永無超生之日。
冰冷的海水瞬間包裹住我。我張著恐懼的眼睛，看著光一點點從我的視線褪去。腳上的重量像一隻手，拉著我朝海洋的心臟奔去。水擠壓著心臟，灌進嘴裏的水變成利刃，從內向外將我剖切開來。
我的意識如遊魂，被身邊來往的魚驅散。
什麽聲音也沒有。
這就是死亡前最後的感覺嗎？
度則死之前，是不是也像現在的我一樣，對來不及提防的死亡充滿了恐懼和哀傷？！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
暑假結束前，我打電話給度則，約他一起到海邊玩。我告訴他我父親在海邊有個小木屋，我們可以在那裏玩個幾天。吃沒有問題，因爲附近有一個小型的市場，每天可以在那裏吃到新鮮美味的海鮮。
“阿修，這是你這個夏天最有價值的地方了。”電話那頭的度則興奮地喊，他全然沒察覺電話這頭的我一臉凝肅。
放下電話，我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個小小白色的塑膠瓶。那裏裝著的，是我從各個藥店一次次收集來的安眠藥。現在已經將近一百顆了。
我將讓度則吃下這些安眠藥。
我已經在腦子裏演練過很多畫面。我想象著度則口吐白沫，身體抽搐的樣子。一想到他的手腳痙攣的樣子，我的腎上腺不停分泌出濃稠的液體。
如果不是他毀了我的世界，還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念頭。
想到他的所作所爲，我的憤怒再度湧起。我猛地抓起桌上的一個杯子，對著挂在牆上的電吉他狠命一摔。
一地的碎片，一如我被摧毀的城池。我在那裏走過，淌出一足鮮血。殘酷的人群看見了，卻好像什麽都沒看見的樣子，他們轉過頭。尤其是度則。
度則的臉出現在我面前。那張小孩子模樣的臉，好像永遠什麽都不懂。我開始憎恨他的不懂，就是這樣的不懂，輕而易舉奪去了我的全部。
那是我們認識一年多以後的一個晚上，度則依舊跟著我去樂隊。那時我們已經從地下轉到地上，而這一切全因爲度則的不停遊說。他對我和樂隊其他成員說，雖然說做音樂是爲自己，可是如果能夠把音樂的感動帶給更多的人，讓他們在殘破的世界裏被救贖、被拯救，是一件偉大的事情。他主動幫我們聯繫，最後在一家名爲“破碎之國”的PUB裏演出。一周兩次。原以爲我們的音樂太小衆，不會被人接受，我甚至做好了被罵、被吐唾沫的準備，可沒想到，我們的音樂卻出奇意料的受歡迎。度則看到這樣子，得意地對我比了個V。
“相信我的直覺了吧，哈哈。”一副驕傲的樣子，雖然很欠扁，卻也很真誠。說完還不忘補一句，“我是天才！”
可就是這樣的度則，有一天做出了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一天，我們如常在“破碎之國”裏演出。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們大家圍在吧台前喝著啤酒，度則突然湊過腦袋。
“阿修，跟你商量個事。”
“什麽事？”
“我一直看你在上面玩得好像很爽，不如等下讓我上去玩一下。”
“我很認真在唱，哪是玩。”
“好啦，那你讓我認真唱一下啊。”
“你會嗎？”
“小看我，我可是神通廣大，什麽都會的天才度則。”
度則發揮出許久沒用的牛皮糖功力，一會兒磨我，一會兒又磨樂隊其他成員。由於我的關係，大家和他已經很熟了，被他一嘀咕，大家都同意了。
“那我落得輕鬆，可以喘口氣咯。”我灌進一口啤酒，“別怪我沒提醒你，等一下如果在臺上丟臉了，可別哭著滾下來。”
“滾，烏鴉嘴。”度則笑著踢我一腳。
我原本以爲，度則真的只是想去玩玩，所有人也都和我是一樣的想法。可是，當度則開口唱第一個音的時候，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全都呆住了。
那是怎樣美妙的聲音。我無法想象，那如天籟般的聲音竟是從我一直認識的度則口中傳出。他雙手握著話筒，吟唱出音符。七彩燈光如流水般，輪流洗滌他的身體。他眼睛微閉，眉頭稍稍蹙起。這原本是一首撕心裂肺的歌，但是他卻用一種溫柔的態度淡淡唱著，反而展現出另一番不一樣的天地。樂手也似乎被他帶動，尖銳的音樂漸漸化爲汩汩流水，承載著他的情感，緩緩駛向遠方。
一曲終了，全場寂靜。然後像煙花在清冷的天堂綻放，所有人用力地鼓掌。
我呆呆地看著度則。度則睜開眼，看著我，又露出他孩子般的笑容。
下了台，度則就問我他唱得怎麽樣。
“SO SO咯。”我故意這樣說。
“我本來想借這次機會幹掉你，取代你主唱的地位，看來是沒希望了。”度則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惹得我搖頭笑著直喊他白癡。
樂團的其他成員也圍了過來，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說開了。然後，有人問。
“度則，要不要加入我們樂團？”
“我很想啊，可是我不會玩樂器。”度則笑著灌了口啤酒。
“沒關係，你唱主唱就好。”不知是誰這麽說，然後，大家紛紛附和。
我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一起玩了好幾年的團員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多少讓我的心裏有點不爽。我的眼神開始飄忽，結果撞上度則的眼神。
“我唱主唱，那阿修呢？”他依舊笑著。
我冷冷地接了一句。“我可以讓給你。”
“你看，沒問題了吧。本修都答應了，度則，怎麽樣，不加入就不給我們面子喔。”
“阿修，你覺得呢？”度則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
“既然大家都那麽想讓你當主唱，那你就當啊。”我沒有感情地說。
度則終於慢慢點頭，團員們發出一陣歡呼聲。大家吵著要老闆拿酒來，慶祝度則的加入。在那片喧嘩聲中，我聽到我辛苦構築的世界就這樣輕鬆地被他摧枯拉朽的倒塌了，揚起的塵埃讓我想流淚。
我在喧囂中起身離去。我無法繼續呆下去了。儘管度則的加入真的是因爲他的歌聲打動了大家，但是我還是無法接受我被衆人以這樣的形式背叛，儘管我知道，度則將樂隊帶進PUB後爲衆人帶來物質上的提高，早就讓樂隊成員對他有了不太一樣的感情。
可是不管怎樣，度則怎麽可以這樣做。他應該知道我對這個樂團所傾注的心力，他怎麽可以就這樣簡單地把它搶走。
一如孩子般蠻不講理。
何況，他還是我的朋友！
出門前我回頭，我隱隱覺得，人群中的度則正看著我。他對我微笑，那個笑在我看來像一個陰謀得逞奪了王位的大臣坐在金鑾殿上，得意地檢視他的成果。
我身上的憤怒被挑起，被刺傷的靈魂向度則奏響了戰歌。
我不會這樣輸給你的！
痛！
一陣撞擊的痛楚讓我的意識漸漸恢復。似曾相識的印象像用魔法墨水書寫的牛皮紙，漸漸顯露出來。
我撐開重重的眼簾。周身是一片純藍的海水，隱約還可以看到蕩漾的波紋。水母優雅地在我面前遊過，慢慢舒展如薄紗般的身體，順著水流向遠方旅行。
又有東西打中了我。我一看，是一條大魚的尾巴。在我沒有反應過來，大魚的尾巴接二連三打著我的身體。
我掙扎著，但是發現我根本無法避開。意識再度渙散，我知道這一次我真的快死了。
突然，一個人抱住了我。我想也不想回過頭。
是度則！他在對我微笑！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度則不是已經——死了！
就在我沒辦法反應過來之前，我胸口的鐵鏈上一個小鐵球突然炸開，變成一個鐵箍，牢牢鎖住度則抱著我的手。我感覺鐵鏈一緊，我的身體被拉出水面。
然後，我再度聽見我曾聽到過的那個聲音在衝破水面的一刹那尖銳地響起。
呀——嗚——咿——
接下來的一刻，我的身體再度重重地摔在甲板上。那四個漁民再度聚集上來，他們的眼睛放著光，聲音充滿了驚喜。
“抓到了！抓到了！”
一個漁民將我抓住，另兩個漁民拿繩子綁住我身後的度則，另一個漁民打開度則手上的鐵箍。
四個漁民圍著度則，發出嘖嘖的聲音。我被丟到一旁，拼命翻過身，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透過漁民腳間的縫隙，我看到了一個讓我驚恐的畫面。
度則躺在甲板上，雙手遮著眼睛，表情痛苦。他的上身赤裸，而從腰部開始以下的地方，他的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巨大的魚尾巴。帶著水草氣息的巨大魚尾拍打著甲板，一下又一下，我的心也跟著一下一下地緊縮。
度則變成了人魚！
要在怎樣的夜裏，要在怎樣的月光下，我們才能安心地哭泣？
哭完之後，不要忘記在夜空撿一顆燦亮光潔的珍珠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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