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縮在又硬又髒的木頭凳子上,不停哆嗦。海水的潮濕還粘在身上,仿佛一件從肉裏長出來的羽衣,甩也甩不掉。
門打開了,一個漁民走進來。他是白天那四個人中看起來較爲和善的一個,他的手上端著一碗熱湯。他走到我面前,把湯放在我面前的木桌上。他看了我一眼,低沈地說:“喝完湯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離開這裏,把這一切都忘了吧。”
昏黃燈光下,冒著熱氣的湯帶著一種難以訴說的悲傷,我的眼淚湧出。我直勾勾地看著那男人,他被我看得有些退縮。
“你們——你們真的抓住他了?”我的聲音虛弱地顫抖著。
男人看著我,慢慢點了點頭。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爲什麽?度則爲什麽會變成那個樣子?”
男人從口袋裏拿出煙,點燃。繚繞的煙霧中,他的聲音仿佛一則從古書中翻出的魔咒。
“在我們這裏有這樣一個傳說。在海裏淹死的人,如果擁有乾淨的靈魂,就會被海神拯救,變成人魚,在海底繼續生活下去。”
我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不相信,男人看了我一眼,繼續說:“本來我也以爲這只是老人留下來的傳說,可是沒想到,那天我們在沙灘上看到珍珠雨,才發現傳說原來是真的。”
男人告訴我,化爲人魚的死者如果對塵世還有一絲眷戀,他們會對最珍惜留戀的那個人下一場代表幸福的珍珠雨。珍珠是他們的眼淚,同時也是他們給生者的祝福。
“你們對我那樣做,又是爲什麽?”我憤怒地問。
“如果把人魚最想祝福的人丟到海裏,人魚一定會拼命地想救他。我們只是拿你當餌,並不是想傷害你。”
“如果度則不來救我,那你們又打算怎麽辦?”
男人沈默。在沈默中,我突然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人性的陰暗讓我覺得害怕。
男人歎了口氣,看了一眼憤怒的我,不再說什麽,起身離去。我在巨大的憤懣浪潮中顫抖著身體,但是,幾個字卻像一條抛空的鋼絲,以清越的聲調深深刻在我的腦中。
最珍惜留戀的那個人!
我那樣對度則,他竟還把我當成他最珍惜留戀的那個人。一想到這裏,我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
我用針筒抽出一些飲料,再將溶了安眠藥的液體用針筒小心地從頂端注射進花草茶飲料的瓶中。度則不喜歡喝可樂,他說不喜歡氣泡在喉嚨滑過的感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像一條魚。
小小的針孔紮在塑膠瓶的頂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我看著那瓶飲料,想到度則即將因爲這瓶飲料而死亡,還是有些恐懼。
如果度則只是搶走我樂團主唱的位置,沒有發生那件事情,我大概只是會討厭他,絕對不會有殺他的念頭。但是,一想到那件事,我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度則占了我主唱的位置後幾天,我很沒有精神。不管是樂團還是學校,我都不想去。我不想看到度則的臉,卻也不想在家和父母碰面。於是每天早上,我還是和平常一樣背起書包出門。我直接跑去商場的遊戲中心,在那裏一次又一次地玩打蘑菇的遊戲。
明快可愛的音樂中,我對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的蘑菇用力捶下去。每一個蘑菇都像度則調皮冒出來的頭,我在想象中一遍一遍地把度則打成縮頭烏龜。
中午的時候,我從震耳的音樂中離開,耳朵還嗡嗡地響。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有一種脫胎換骨的快感。這時,手機響了。我拿出電話,發現有三十四通未接電話。我一看,全是度則打來的。再看短消息,也全是他的。
我猶豫了一下,將所有的短消息看也不看全部刪除,但心底卻微微一顫。
在披薩店吃完披薩,我幾乎晃蕩,但是不知爲什麽,心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叫我去學校。說實話,這三十四通電話真的讓我有些感動。從來沒有人這麽關心過我,讓我有自己還是重要的這種感覺,連父母都沒有。儘管度則對我做了那樣的事,我卻覺得我好像有些原諒他了。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走到學校附近。我遲疑著要不要進去,突然,我看到前面一條巷子裏,度則和隔壁班的占木站在那裏。
我停下腳步,遠遠地站在角落看著。占木是我在學校的死對頭。他是一個很爛的人,總是勒索比他小的同學。一個月前他在學校外攔住我,要我給他錢,我沒給,他想對我動粗,結果被我揍到滿臉是血,當著很多同學的面跪地求饒。從此他再也不敢動我的主意,只會在背後偷偷中傷我。
度則知道我和占木的這一段,他也知道我很討厭占木那種人,但是現在他卻和占木在一起。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度則從錢包裏拿出一些錢,遞給占木。占木接過,數了數,滿意地將錢塞進口袋。然後占木從書包裏拿出一個信封,交給度則。度則從信封裏抽出幾張照片,看了看,放回信封。
“這件事情不要給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讓本修知道。”我聽見度則這麽說。
占木笑著點了點頭,他饒有趣味地看了度則一眼,轉身離開。度則將信封放進書包裏。我迅速閃開。
爲什麽不讓我知道?度則到底瞞著我做了什麽?
不安感讓我開始煩躁起來,就在這時,走出巷子的度則看到我。他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朝我跑過來。
“阿修,你玩失蹤玩上癮了喔。”度則捶了我肩膀一下,“一直找你找不到,打你電話也沒人接。你最近都沒去樂團,大家都在問你。你不是因爲我在生氣吧。要不然你回來,我跟大家說,還是讓你做主唱。”
“不用了。我最近身體有點不舒服,不是因爲你的緣故。”我的心全在那個信封上,視線也粘在他的書包上。更何況,我不希望他同情我,如果那樣,我就是敗給他的弱者。
“真的嗎?”度則有點不相信。
我突然有了個想法。我對著度則一笑,伸手勾過他的肩。
“我像是那麽小氣的人嗎?走啦,我們去吃霜淇淋,我請客。”
我們走進附近的哈根達斯,一人點了一個霜淇淋。我們一邊吃一邊看窗外的辣妹,當度則問我爲什麽這幾天沒來學校時,我就跟他亂扯。
吃完以後,度則起身去洗手間。我一直等這一刻。他一離開,我快速拿過他的書包,找出裏面的信封,抽出照片。
我當場呆在那裏。
照片中,竟是我爸和我媽在不同的場合和不同的男女上酒店的偷拍照片。
我輕輕地推開門,呼嘯的海風夾雜著鹹味撲面而來。我側身從門縫裏閃了出去。
一出門,我就看到不遠處的一間屋子亮著燈光,許多人聲從那裏傳出來。我慢慢靠近那間房子,聲音變得清晰。
“把他賣掉,一定可以賣很多錢。”
“賣給研究所,他們一定會感興趣。解剖人魚,這可是很時髦的課題。”
“我聽說人魚的眼淚是珍珠,不然我們讓他哭,弄點珍珠來。”
在七嘴八舌的聲音裏,我聽到一陣陣淒厲的吼聲。呀——嗚——咿——呀——嗚——咿——
我趴到窗邊。透過窗子的縫隙,我看到度則被關在一個巨大的玻璃水箱裏,雙手和尾鰭都被鐵鏈牢牢綁著。有人拿著魚叉戳著他的身體。他痛苦扭動,濺起一灘水花。
微觀的人笑了起來。他們仿佛一群嗜血的動物,玩弄弱小的動物。我的身體裏開始湧動起憤怒之潮。
度則的眼睛突然看向我這邊。和他目光接觸的一瞬,我覺得度則可能看到了我。他漸漸不再掙扎。魚叉尖銳的頭刺破他的肌膚,血如被夜魔王抽出的魂魄,絲絲縷縷拉拔而出。但是,他的血是藍色的,就是我曾在噩夢中見過的那種藍。憂鬱的藍色。
度則看著我,然後,他微笑起來。當兩個酒窩出現在他臉上時,我再也忍不住了。過去的點滴開始湧上心頭。第一次見面就和我打架的度則。像耍賴的小孩般的度則。坐在窗臺上拉著我對漂亮女生吹口哨的度則。在佈滿樹影的林蔭道上騎著單車飛奔而去的度則……
我看到一顆眼淚從度則的眼角滑出。他一直在笑,但是,他卻掉下了一顆珍珠眼淚。
要走多長的路,我們才能到遠方?
要經過怎樣的事,我們才算真正長大?
我的朋友啊,請你告訴我。
在風還沒有把我帶到遠方之前,請你告訴我!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