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日的蘋果
我的女朋友輕緣一直很喜歡買蘋果。
最近,她走火入魔了。每次提了一大袋來我家,冰箱被攻佔不說,就連衣櫥、床頭櫃、桌子抽屜、儲物櫃……一打開就看到蘋果恬不知恥地賴在那裏,宣告你的地盤它作主。
更誇張的是今天早晨我一打開廁所裏放洗漱用品的櫃子,看到三個蘋果被疊成「品「字型,像門神般端端正正地守在那裏。
「我沒有那麽喜歡吃蘋果。」起初我小心地透露一些訊息給輕緣。
後來我這樣說:「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麽多。這樣很浪費喔。」
再後來:「還有很多沒吃呢!」
「別買了吧……」
夏天還是扎扎實實地來了。
腐爛的蘋果散發出讓人焦躁的氣味。好幾天,我不得不關了空調,忍受著窗外不斷湧入的熱浪,只爲了讓那股腐敗的氣息消失。
當我從床底下、衣服口袋裏接二連三找到已經流出膿汁的蘋果時,我覺得滿屋的蘋果都像在嘲笑我這個笨蛋。
生活在這樣的空間裏,人很容易失控。
曾經有一晚,無法忍受這一切的我在輕緣離開後,將所能發現的蘋果全裝進垃圾袋。爲了與它們徹底告別,我在夜裏將一大袋蘋果拖到離我家兩條街外的垃圾箱裏丟掉。
路上我遇到一個警察,還以爲我在毀屍滅迹。就算我打開垃圾袋,將一個又大又紅的富士蘋果遞給他後,他還是伸手在蘋果下面翻了翻,確保我沒有藏匿屍體。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神經病。
沒有蘋果的房間,連萎靡了好幾天的空氣也像開足馬力般用力地吸收光線。
房間和心情都特別明亮。
可是,第二天當我下班回到家,我發現我的房間重新被蘋果占滿。
而輕緣就站在蘋果中間,瘦削的臉上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無言地凝視著我。
每次輕緣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於是,我重新又開始了和蘋果的生活。
一起吃飯,一起洗澡,一起睡覺。
然後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輕緣爲什麽要買那麽多蘋果。輕緣一臉神秘看著我。
「蘋果在跟我說話。」
我差點笑出聲。「它說了什麽?」
輕緣用雙掌托住一個蘋果,用一種極其詭異的聲音輕輕呢喃:「你聽不到嗎?那個聲音……」
什麽聲音也沒有。夏日的都市叢林裏,沒有蟬聲、鳥鳴,只有汽車的噪音,空調的轟鳴,以及扯著嗓子宣告寂寞和哀愁的人。
突然很想念鄉下老家。那裏的夏日,可以在清澈的小溪濯足,可以用綁在竹竿上的塑膠袋捉知了,可以騎著單車從盤曲在山間的公路一沖而下……
還可以看到……
「是姐。」輕緣緩慢地開口,如念魔咒,「她在蘋果裏,她在說話。」
靜詩!輕緣的姐姐。和我同班,卻在高三的時候從防洪堤壩上摔落而死的女生。
「她說,她沒有走。」
2、生日
「所以儘管她姐姐已經去世好多年,但是姐姐意外死亡的陰影一直累積在她心裏,何況是她第一個發現姐姐的死,對她的衝擊當然大。這種痛苦的衝擊最近可能被什麽事情引發了,她爲了逃避痛苦,就反復地、拼命地買她姐姐喜歡的蘋果……」
心理醫生最後的結論是,輕緣患了強迫性障礙症,他建議我帶輕緣去接受治療。
但是,要輕緣忘記死去的姐姐,從而平靜安穩,真的好嗎?
我曾經看過一部日本電影,講述的是世界末日來臨之際,出現了一種沒有恐懼和悲傷的罐頭,吃完之後,就算世界在眼前毀滅,人也會無動於衷。
將傷痛的那一塊剜去,就是幸福嗎?
這一天是靜詩23歲的生日。
雖然靜詩已經走了,但是輕緣堅持每年都要爲靜詩過生日。
「只有這樣,姐才永遠不會死。」輕緣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種不容辯解的堅決。
唱過生日歌,吹了蠟燭,靜詩仿佛附著在蘋果之上,對我們微笑。
靜詩的微笑,一直那麽美。
在小鎮的學校裏,靜詩獨有的氣質使她如公主般尊貴,所有的男生都圍在她的身邊。與那些又高又帥的男生相比,膽小而瘦弱的我只能在一旁遙遙相望,只能被忽略。
比較往往不是爲了凸顯優秀,而是爲了忽略不優秀。與我一樣被忽略的,還有輕緣。長得又瘦又小,像個幹扁的醜小鴨,成績也不如姐姐優秀。她被家長忽略,被老師忽略,也被朋友忽略。
我曾在一個傍晚看她獨自站在橋上,看著沈落的夕陽。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骨頭的感覺在我掌心留下印記。輕緣擡起頭,睫毛上挂著的淚滴被夕陽一照,燦然閃亮。
然後,她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一地的酒瓶。在床上沈睡的輕緣。
我很想知道,夢裏她會看見什麽?
突然,沈睡的輕緣像中邪般開始尖叫。她猛地坐起,淚水迅速湧出。
那一刻,她看起來像個鬼。
「我想不起她長什麽樣了。」
眼淚無聲地從她顫抖的睫毛下爬出。
「我把靜詩給忘了!」
3、六尺之下
希臘神話中,有一個關於金蘋果的傳說。
佩琉斯與海中女神特提斯結婚,他們邀請了很多的神,但是卻沒邀請不和女神厄裏斯。厄裏斯很生氣,於是抛下一個金蘋果,蘋果上面刻著「獻給最美的人」。嫉妒讓參加宴會的女神們開始爭吵、打架,最終還因此引發了那場長達10年、死傷無數的特洛伊戰爭。
如果連神都戰勝不了嫉妒,又怎麽能去苛責被嫉妒控制的人呢。
埋於土中化身爲花的靜詩,應該也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她睡得很安穩。
那家叫「六尺之下」的店在六尺之下。
從滿是名牌店鋪的光亮大街轉進一條陰暗的小巷,那家店深藏在最裏頭。生銹的卷簾門只留了一條縫,透出時亮時暗的藍光。
進了卷簾門,人宛如站到了懸崖邊上。整座房子是陷下去的。
六尺。標在牆壁上的刻度顯示了這家店地面位於地平線之下六尺。
正中間,一個獨眼、光頭的老人坐在一把又大又寬的紅木椅子上,手裏拄著龍頭拐杖。
旁邊是一個黑漆漆的大箱子。一閃一閃的藍光就是從箱子裏面發出來的。
是啊,開始吧。
讓我看一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家店,是雜誌社裏的一個記者告訴我的。那個記者很愛找一些希奇古怪的店。聽說輕緣的怪病後,她遞給我一張寫了這家店位址的卡片。
「那裏好像另一個世界,隱藏的東西都會顯露出來。」
我還有些懷疑,那名記者斬釘截鐵地對我說:
「不要不相信,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是我們不知道的。去看看輕緣的過去,或許能找到根源。」
對輕緣,我說那家店可以看到未來。
如影印機般,箱子裏藍光一閃。
漆黑的箱子亮了起來,木制的箱子如玻璃般透明。我看到輕緣坐在裏面,雙眼緊閉,手端放在雙膝上。
慢慢地,輕緣的身體開始縮小,身邊的景致也發生了變化——
她開始劇烈晃動,猛地,她倒在地上。然後,一個人抱起了她,拼命地喊著她的名字。
是靜詩。她捂著輕緣淌血的手腕,滿臉是淚。
輕緣曾經自殺過!
血殷紅,刺得人睜不開眼。
定睛一看,靜詩躺在一片如紅花般綻放的血泊中。
而輕緣,站在高高的防洪堤壩上,俯視著靜詩的屍體。
充滿恨的眼神,如疊印的電影鏡頭反復出現,在輕緣看著父母給漂亮姐姐買新衣服而她只能穿姐姐的舊衣服時,在因爲考試不及格被父親責打而姐姐卻得了滿分開心吃著蛋糕時,在我拉起靜詩的手而輕緣縮在角落裏凝視著我時……
畫面在輕緣將靜詩推落防洪堤的一瞬間凝固。輕緣的聲音隨雲攀延而上,充滿怨恨的聲音鼠竄於天際。
「在你面前,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你爲什麽連我喜歡的人也要搶?」
箱子的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密化不開的黑。
輕緣沈在那片黑裏。
4、魔林中的知更鳥
車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輕緣的頭髮覆住她的表情,如烏雲籠著絕望的塵世。
天色暗沈得似乎要將人溺斃。
老人對我說,我們應該去一趟魔林。我問他魔林在哪里,他說,只要走,一直走,魔林會在盡頭等你。
終於,我在路的盡頭看到一片黝黑的森林。無邊無際,蔓延成一片未知。
魔林在等我們,和絕望的未來一起。
我看了看身邊的輕緣。她的手裏緊緊地握著一個紅紅的蘋果。
墨綠色的樹冠將天遮蔽,空氣冰冷,一點也不像夏天,反而像嚴冬。
輕緣踩到斷落的樹枝,險些跌倒。我伸手去扶,輕緣卻將我手甩開。
冷漠地如同陌生人。
我想起在六尺之下看到的畫面。原來,輕緣知道了,她知道我和靜詩曾經相愛。
或者應該說,我一直愛著靜詩。
錯位永遠是愛情裏最恒定的樂章。愛與被愛同樣無法拒絕。
這時,我看到一隻鳥。胸口長著紅色的毛,飛動的時候像一團火在飄。
一隻知更鳥。
輕緣也看到了。她看著鳥,鳥也似乎在看著她。一人一鳥,就這樣凝固不動。
時間和呼吸同時靜止了。
我看見輕緣舉起手中的蘋果。那只鳥落了下來,在蘋果上停住。
「我沒忘記你。我永遠也不會忘掉你。」輕緣的聲音很輕,宛如鳥鳴。
「所以你買了很多我喜歡的蘋果,對嗎?」知更鳥爪下的蘋果居然真的說話了。
「對。但是,我不忘記你,是因爲不想停止恨你。就算你已經死了,我還是要恨你。」
「所以你每年幫我過生日?」
「對。因爲我要告訴我自己,你不能再讓我自卑,我也不會永遠失敗。」
輕緣說完,轉過頭看著我。一瞬間,我看到輕緣眼裏閃爍的驕傲。
「姐,你輸了。他是我的。你再也得不到他了。」
輕緣的眼淚流了出來,在那張微笑的臉上。
我的心如被鑽了一個洞,風汩汩湧入。
與此同時,一股颶風迎面撲來,幾乎將我們吹倒。知更鳥一飛而起,在颶風中扯起一聲清亮的鳴叫。
宛轉如歌,更像悲號。
風停了。知更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站在輕緣對面的靜詩,依舊穿著死亡那天的粉紅色裙子。十六歲的她站在輕緣面前,像個小妹妹。
當靜詩的手掌碰到輕緣憔悴的臉龐時,輕緣渾身一顫。
「你要永遠恨我?」靜詩的聲音如知更鳥般悅耳。
面對靜詩,輕緣如備戰的刺蝟,挺起了尖銳的刺。
「你從來不知道,在你光環下的我有多痛苦。初一那年我受不了,想用自殺結束這種痛苦,你卻還要把我救回來,不讓我死,要我繼續痛苦下去。」
靜詩搖了搖頭。「不是的,輕緣,我怎麽忍心讓你痛苦,讓你死。」
「你存在過,我的痛苦就不會消失。」
靜詩歎了口氣,她看了我一眼,眼裏流露出難解的複雜情緒。她慢慢轉過身,蹲了下去。
然後,化爲一頭獸。
如野豬,長著粗硬的毛,長長的鼻子,前肢四趾,後肢三趾。
獸張開嘴,露出森冷鋒利的白牙。
在我還來不及沖上去的瞬間,獸撲向輕緣,張口吞住輕緣的腦袋。
月亮升起來了。
原本遮天蔽日的樹冠不知何時悄然移開,月光灑在身上,如清泉洗滌著顫抖的心。
眼淚流了下來。
那些悲傷的畫面,似乎只有獨自面對自己時,才能一一辨識。
知更鳥圍著月亮轉圈,一邊轉一邊鳴叫。
仿佛靜詩的聲音,在我耳邊悄然響起。
「我知道輕緣很喜歡你,你能不能喜歡她?」
那日在盛夏的校園林蔭下,靜詩叫住我。蒸騰的地氣縈繞周身,也讓我的大腦瞬間短路。
「只要你願意喜歡她,你要我做什麽我都可以。」
我看著靜詩懇切的眼眸,瞬間看到我的愛情之花枯萎凋謝。
「我知道我的存在讓她很痛苦,我真希望她能幸福。」
靜詩輕輕地說,聲音如風略過,如沙飛過,如花飄落。
「她若能幸福,就算我死,我也願意啊。」
我握住靜詩的手,這樣的靜詩,我真的很愛。可是,我要放入心裏。
如果愛靜詩,我就必須爲了她去愛輕緣。
所以,就算輕緣覺得是她殺了靜詩,我還是確信,靜詩一定在輕緣的手推向她之前,自己向後倒去。
她一定是自殺的。
輕緣帶來的蘋果躺在草叢裏。有些寂寞,也有些悲涼。
那不是嫉妒的果實,那是靜詩喜歡吃的蘋果。
我低頭,看著枕在我腿上睡著的輕緣。她的表情何其安詳。今夜,不再有噩夢了。
因爲,這裏是魔林。
不,應該是「貘林」。
噩夢已經被吞食,那恨會不會被吞食?
我用力抱緊輕緣。
如果她醒來,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要怎麽回答?
讓她不要問吧。
除非,她願意不再恨,而是去愛。
那麽,我會告訴她,曾經有一個人是多麽地愛她!
而靜詩,你又知不知道,我有多麽愛你。
因爲愛你,所以從今往後,我會愛輕緣。
爲了你去愛。
眼角瞥見,知更鳥唱著歌飛向月亮,飛向遠方。
圖◎來自網路。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