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荒草地,已被夷爲平地,蓋上高樓,無迹可尋。
含站在大樓前,看著兩個小女孩親昵地拉著走跑過面前。她們是如此可愛,小指勾在一起向前奔跑,如同盟誓。
一個小女孩絆到地上的石頭,摔了一跤。小女孩忍不住哭泣。另一個小女孩蹲下身,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乖,不哭喔。」
含笑了。她看見安正站在不遠的地方。
安顯得很憔悴,原本圓潤的臉像被人削了一圈。她的頭髮留長了,風一起,人也像要飄起來。
「含,謝謝妳來。」
含淡淡地笑著。魚尾紋將微笑折成紙飛機,飛到安的眼裡。
「含。妳把頭髮剪短了。」
「嗯。」
「含,我很想妳。」
聽到安說這一句,含走到安的面前,伸出手揉安的頭髮。
安緊抿著唇,壓抑著笑與哭。
「傻瓜。」
含咬住唇,壓抑著笑與哭。
安的老家也好久沒人住了。
自從父母死後,含的屋子也被賣掉了。站在安家的庭院裡,含看著曾是自家的庭院。新主人在院子裡種了美麗的玫瑰,那是含唯一不喜歡的花。可是,又能如何?這就是無法自控的人生。
安站在含的旁邊,不勝唏噓。
「四十年了。我們都老了。」
「安,妳不老,我才老了。妳看我的頭髮,都白了。」
安突然伸手,揉了揉含的頭髮,一如含對安所做的。
像被打開了閘門,含的表情突然凝結。然後,哇的一聲,含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
用力地哭著,仿佛一口氣吐出了積壓多年的悶氣。
含一邊哭,一邊也伸手揉安的頭髮。
和含並肩躺在床上,一種熟悉的溫暖讓安顫抖的心平息。
「含,剛才在院子裡,妳爲什麽要哭?」
「我也不知道。或許,安,那是我一直渴望的。」
「含,我不懂。」
「其實我沒有妳看到的那麽堅強。安。」
含側過身,伸出手摟住安。安的身體比以前瘦了很多,抱在懷裡仿佛一枝枯梅。
「這十年裡,我一個人到處走。我去了很多地方,住了很多的旅店。有的舒適,有的簡陋。唯一相同的,就是每天晚上,我一個人睡。有一年冬天,我到了一座深山裡的一家小旅館。旅館房間沒有暖氣,被子很單薄,風會從窗子縫隙倒灌進來。我已經忘了我爲什麽要在那種天氣去那裡,我唯一清晰記得的是那晚好冷,冷得我一夜沒睡。躺在床上,我一邊發抖,一邊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原來一直害怕孤獨。」
發現含的身體在細微地抖動,安抱起含。在安的懷裡,含像個孩子般笑了。
「安,很溫暖喔。」
「含,我真個是粗心的笨蛋。不過,妳也是個笨蛋。爲什麽妳要裝得那麽堅強。」
「因爲我是膽小鬼啊。我甚至害怕說出自己的脆弱,所以每次到了不能忍受的時候,我就逃走。」
「我還以爲,每次妳離開我,是因為妳在生我的氣。」
「我怎麽會生妳的氣。安,妳知道嗎,我是多麼害怕失去妳這個唯一的朋友。小時候,沒人肯和我玩,他們都說我脾氣不好,很討人厭。可是,只有妳不躲開我。」
「是啊,我臉皮厚,死皮賴臉地纏著妳。妳沒辦法甩掉我。」
「我很開心妳纏著我。我真的很開心。安,妳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躺在草叢裡。那裡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倆。每次到那裡,安,我就明白就算整個世界的人全消失了,妳也不會離開我一樣。」
「小時候妳就想那麽多啊。」
「嗯,想太多,才發現自己所不能掌握的事情太多太多。這麽多年來,我不斷地走,不斷地看,不斷用不熟悉的生活刺激自己,用陌生的人們提醒自己,人是多麽渺小和無力。可是每隔一段時間,我卻又想起妳。安,妳說妳一直纏著我,可是在心裡,我卻一直纏著妳。因爲我知道,妳託付給我何其沈重的情感。」
「含,妳把我想的太好了。我對妳只有自私。我明知道妳愛生,也知道生愛的是妳,可是,我卻利用妳對我的好,還是讓生留在我身邊。我還要妳和生……」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其實,我也騙了妳。我跟生並沒有做。那一次,生推開了我。我也很開心生推開了我。我跟生都知道,妳在我們的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年歲已讓安可以沈穩地接受任何的曲折。當年的事,對於現在的安而言,都不重要了。她,含,生,四十年的光華歲月裡,誰愛誰,誰辜負了誰,也變得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體味到蒼茫人世中人情的恒遠與深厚。
人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暖暖互重。
足以將荒唐一筆勾銷。
這就夠了。
含將頭靠在安的胸口,蜷縮的身體如置身子宮。
「安,謝謝妳。謝謝妳給我如此安穩的信仰。」
平靜地聽著這一切的安,感覺到伏在自己胸前含的呼吸。她們都不再年少,但是此刻,她們又是如此青春。
安將手捧住含背上的肩胛骨,仿佛捧著天使的羽翼。
「含,謝謝妳在這四十年裡陪著我。過了四十年,我才明白一個道理,我們總是忽略重要的東西。不過現在,我很開心。謝謝妳讓我在死之前明白,你們對我如此重要,而我對自己也是如此重要。」
含一動不動。話裡突然傳達的訊息讓她如遭雷擊。雖然她很想問安,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或者生了什麽病,但是,她卻沒開口,只是保持著那個姿勢。
兩人就這樣互相抱著,如「哢噠」一聲扣上的保險箱。
「含,我真的很開心,因爲我終於明白了……」
睡去之前,含隱約地聽到安這麽笑著對她說。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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