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終於結束了。
我從來不知道，葬禮居然有這麽多儀式。在複雜的葬禮過程中，我甚至覺得，能躲過那些繁文縟節的話，就是死掉也很開心。
可是，死的人卻不是我。我必須按照當地的風俗，和媽媽、姑姑一起將所有的事情處理完畢。我們一家是在我出生之後才搬到這個小鎮，所以，和爺爺有感情的人並不是很多，除了媽媽和姑姑的一些朋友來問候之外，幾乎沒有太多人來吊喪。因此，爺爺的葬禮在一片冷清中草草結束。
從香港回來之後，媽媽和姑姑關在房裏大吵了一架。雖然我沒聽見她們吵架的內容，可是我用腳指頭也想的出，她們到底是因爲什麽而吵。吵完之後，她們互相不講一句話。她們要和對方說話，都通過我來傳達。雖然我不喜歡做傳聲筒，但是一看到她們僵硬的臉，我也不好多說什麽。
一天晚上，我正在看書，姑姑走進我的房間裏。她一進門，就把門關上，隨手上了鎖。她搖晃著走到床邊，一屁股坐在床沿。
「小修，我們一起把你媽趕出去好不好？」姑姑絲毫不顧忌我的感受，開門見山就抛出這麽一句。
「姑姑妳在說什麽啊，她可是我媽哎。」我不免有些生氣，「哪有教唆侄子把自己母親趕走的姑姑呀。」
「這裏不就有一個。」
姑姑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回答，一副我行我素的態度。
「反正對你來說，沒母親的日子已經過了十八年了，以後你就還是像以前一樣過日子就好了嘛。」
「姑姑妳在說什麽呀。妳喝醉了。」
「我沒醉，誰說我醉了。」
姑姑像小孩子般不滿地把腦袋湊到我面前，用力地哈了一口氣。刺鼻的酒味熏得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見鬼了，她喝的不是啤酒，而是白酒。在我記憶中，姑姑是從來不喝酒的啊。
難道姑姑有什麽心事？她還在爲爺爺的事情和媽媽生氣吗？
爺爺在世的時候，姑姑和他的關係並不好，甚至應該說，姑姑很討厭爺爺。她不斷地指責爺爺，不斷地嫌棄他。我時常覺得，爺爺清醒的時候一定和姑姑結過什麽冤仇。相形之下，媽媽比姑姑更像爺爺的親生女兒。她無微不至地照顧爺爺的起居，也擔負著家裏的日常生活。所以，對姑姑突然轉變爲孝女，詰難媽媽的行爲，我實在無法理解。
姑姑的眼睛朦朧，顯然快滑到地上去了。她用力地勾住我的脖子，整個人挂在我身上，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茉莉花香的香水味。
「小修，你媽是個壞女人，魔鬼。她心機很重，你要離她遠一點。」
姑姑說完，用抱小孩的姿勢，把我用力地抱在懷裏。我的頭被她壓在她的胸口，幾乎無法呼吸。我想掙扎，可是姑姑越抱越緊。
「小修，不要怕，姑姑保護你。不怕，不怕……」
姑姑說著說著，突然掉下眼淚。這一下像抽掉了所有力氣般，她跌坐在地上，用手抹著眼淚，放聲大哭起來。
我看著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的姑姑，束手無策。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媽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裏面是怎麽回事，這麽吵。小修，開門。」
我剛想去開門，姑姑動作更快。她骨碌一下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拉開門。門外的媽媽乍然看到滿臉眼淚鼻涕的姑姑，不由一愣。
「妳看妳，這像什麽樣子。」媽媽聞到酒味，有些生氣，「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爺爺才死了幾天，妳就這樣醉醺醺的大呼小叫，讓別人聽見了，又要說閒話了。」
「不用妳管，臭女人。」姑姑居然一開口就罵人。她揮舞著細長的手臂，張揚地喊，「我才不在乎人家怎麽看我。二十年了，一直都不在乎。」
「嘴硬。」
媽媽粗笨的身體一扭，嘴向上不屑地一撇。姑姑一見這個姿勢，生氣地大吼：
「妳說誰嘴硬。妳說，快說！」
看著姑姑一副撒潑的樣子，媽媽歎了口氣，她伸手扶住搖搖晃晃的姑姑。
「好，算我說錯話了。真受不了妳，走吧，我送妳回房間。」
媽媽的手剛搭上姑姑的肩膀，姑姑突然尖叫了起來。
「妳不要碰我。妳這個臭女人，妳殺了我爸爸。」
「李寄雲，妳發什麽瘋。孩子在這裏，有什麽話我們進房間去說。」
「妳殺了我爸爸。」姑姑邊哭邊叫。
「我跟妳說了好幾次，爺爺是心臟病突發去世的，醫生可以證明……」
「爸爸的心臟從來沒有大毛病，怎麽可能突然心臟病發作？！妳騙我，一直都在騙我。」
「和妳這個醉鬼真是什麽也講不清楚。」
媽媽皺著眉頭去拉姑姑，可是姑姑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是哭又是鬧，任媽媽怎麽拉也拉不動。
「小修，幫媽媽把姑姑送回房間去。」
我剛走過去，坐在地上的姑姑一把抓住我的手，手掌用力地箍著我的手臂。
「小修你不要聽那個女人的話，你要聽我的話。」
我看著媽媽由紅轉紫的臉，剛想開口安慰媽媽，媽媽已經吼了出來：
「妳到底想怎麽樣？」
「我要妳滾。」
媽媽氣壞了，她推開被姑姑拉著的我，一把揪住姑姑的衣服。
「妳憑什麽要我滾？我是小修的母親，我也是這家的一份子。」
「是嗎？」姑姑雖然臉上挂著眼淚，卻露出壞笑的表情，我感覺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裝得還真像。十八年了，妳竟然還沒裝夠喔。」
「妳……」媽媽聽到這句話，突然像被打敗的將軍，想還擊，卻發現已經沒有立場和地位了。
「一切該結束了。爸爸死了，妳也該滾了。我不需要妳了。」姑姑朝著媽媽吼著。
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奇怪的對白，奇怪的媽媽和和姑姑，還有奇怪的（或許在她們眼裏並不奇怪）的家庭關係……
我突然很想知道，在這個家裏，我算什麽？
圖◎光良《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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