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清晨和家鄉的清晨不一樣，就連初升的陽光都帶著天星碼頭獨有的貴氣。我和傑森並肩坐在碼頭邊的石階上，傑森的長髮被帶著濕氣的風吹得四下翻飛。
「傑森，你爲什麽留這麽長的頭髮？」我問。
「酷唄。」傑森簡潔利落地回答。
「沒有其他原因嗎？」
「任何事情一定都要有原因嗎？那麽，現在你既然答應跟我走，卻又拉著我在這裏聊天，是什麽原因？按理說，我們現在應該在床上才對。」傑森開玩笑地歪著腦袋看我，「要不要現在出發？」
「不用了，這樣就很好。」我尷尬地笑了笑，「不過你別擔心，我答應過你，只要你陪我一個小時，我會按你的要求給你錢的。」
我從口袋裏拿出錢包，從裏面抽出五百港幣。這是姑姑給我的零用錢。
「Thank you。」 傑森毫不猶豫地接過錢，放進褲子的口袋裏，「我不能白拿你的錢，所以，我一定要幫你做什麽。」
他的手朝我的牛仔褲伸過來，我嚇了一跳，慌忙跳著躲開。
「你不會想在這裏做吧。」
「無所謂啊。」傑森露出壞孩子的笑容，「如果客人有這個要求，我會儘量滿足的。」
我真的被嚇到了。我站在離他幾步的地方，警惕地看著他。他看我這副樣子，哈哈大笑起來。
「我又不是要強暴你，你幹嘛這麽緊張。你是我的客人，又不是我的仇人。」
「對仇人有用強暴的嗎？」
「如果是我，極度有可能。」傑森的口氣像在開玩笑，又不像。我忍不住再向後退了幾步。
「再退你就要掉進海裏囉。」
聽到他的取笑，我的臉微微紅了，傑森一見，更是開心的大笑。他從臺階上站起來，拍掉屁股上的塵土。
「走吧。」
「去哪里？」
「去我家。就在附近不遠。」
「去你家？」
「別想歪了，我請你吃早飯啦。」
傑森的笑容在漸漸升起的陽光裏明朗動人，彷彿一畦隨風擺動的向日葵花田，讓我的心得到一種難以言語的寬慰。不知道爲什麽，我覺得這個在陌生地方邂逅的男孩和我有相似之處，在他身體的某個角落，或者心靈的某個角落，一定有一塊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陰影吧。
這樣想著，腦子裏竟然冒出一個念頭，能和傑森擁抱或許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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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傑森的家，我立刻被看到的景象震住了。十坪大小的單身公寓裏，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有的是黑白，有的是彩色。照片千篇一律是眼睛，而且是同一個人的眼睛。走進房間，我覺得像被人從四面八方盯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我實在無法想象，傑森是怎樣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的。
傑森做好三明治，泡好一壺菊花茶，端到放在床邊的一張小桌子前。他丟了一個坐墊給我，自己席地而坐。我們一邊吃著傑森做的早餐，一邊聊天。
「能親手吃到我做的早餐的客人，你可是第一個喔。」
「我覺得很榮幸。不過，這也是我吃的最貴的一頓早餐。五百港幣哎，呵呵。」
「你現在就是後悔，我也不會把錢還給你了。」
傑森故意用手按住口袋，做出一副不許搶錢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陌生感一瞬間就消失了。
「照片裏的人是誰啊。」我忍不住問。
「我愛的人。」
「他現在在哪里？」
「死了。」
「啊。」
「幹嘛那種表情啊。人都會死，只不過他死的早了一點。」
傑森說完，端著茶杯走到窗邊，面帶微笑看著窗外的風景。從這個位於十二層的高樓看去，可以看到不遠處漸漸喧囂活絡的維多利亞港。
傑森那種他愛過的那個人跟其他人沒什麽兩樣的說話腔調，讓我覺得有些難過。從滿壁的眼睛裏，我讀出了傑森曾經的深情。可是他卻裝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這樣的壓抑讓人更加悲傷。我不知道他的這種態度，是爲了掩飾失去戀人的脆弱，還是爲了麻醉自己，但我可以懂那種越想卻越不敢靠近的心情。因此，我沒有說什麽，只是默默地喝著菊花茶。
沈默了五分鐘左右，傑森轉過頭。
「我們接吻吧。」他說。
這一次我沒有拒絕。我點了點頭，傑森朝我走過來，蹲下來，跪在我面前。
我看到他腳上白色乾淨的襪子，裹著漂亮的腳型，彷彿一個渾然天成的完美瓷器。我想起小晴的腳，也是那麽完美漂亮，彷彿根本就不應該屬於這個世界一般。
我們互相凝視著對方的眼睛，然後，我們接吻。
在香港的早晨。一個陌生人的家裏。和一個男生。
我們，只是想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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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上，姑姑的臉色一直不好。她那張青春漸漸遠離的臉上佈滿了陰鬱的烏雲。她闔著眼，頭靠在椅背上，緊抿著嘴唇。我膽戰心驚地偷看了一眼姑姑，心底也不由緊張起來。
早上從傑森家剛回到酒店，就看到姑姑在酒店大堂緊張地走來走去。一看到我，她叫了起來。
「小修，你跑去哪里了。也不和姑姑說一聲，急死我了。」
「我睡不著，就出去隨便走走。因爲出去的比較早，怕打攪妳的休息，所以沒和妳說一聲，抱歉。」
「算了、算了。」姑姑煩躁地甩了甩手，「快回房間收拾行李，我們馬上回家。」
「回家？！」我不明白姑姑在說什麽。難道我們花這麽多錢買了機票從臺灣飛到香港，只是爲了到文華酒店住一晚？
「爺爺死了。」
我還沒消化完前一個問題，姑姑又丟過來一個重磅炸彈，炸得我體無完膚。
去機場的路上，姑姑告訴我，今天早上，她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說爺爺去世了。「我們才離開一天，爺爺就死了，這一定有問題。」姑姑咬牙切齒地說，「一定是你媽殺了爺爺。」
我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姑姑轉過頭看著我。
「小修，如果要你在姑姑和你媽媽裏選擇一個，你會選誰？」
「你一定要選姑姑喔。」沒等我回答，姑姑搶先回答，「你是李家的人，你可不能讓李家失望。」
我無言地看著窗外。我覺得姑姑話中有話，但是我卻無力解讀出隱匿其中的秘密。我就像一個行走在暗夜暴雨中的旅人，看不到前方的路，也看不到身邊各式危險，但是背後卻有一股力量推著我不停地向前走。即使前面是毀滅，我也必須帶著恐懼走進去。
飛機慢慢拔升，心彷彿也隨之湧到胸口。我突然想起小晴。她自殺前一天的中午，她在學校門口叫住我。
「阿修。」
那天風很大，路邊的樹被吹得左右搖晃。小晴穿著一件米黃色的外套，整個人看起來像飄在風中的紙偶人。
「嗨。」我走向她。和小晴在一起已經快兩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小晴有些陌生。
「晚上——可以一起去G鎮的那個地方嗎？」
G鎮是離我們這裏約十公里的一個鎮子，兩地間每天早晚各有一班公車往返。小晴說的G鎮的那個地方，其實是一家情侶酒店。在我們這個單純的小鎮，是沒有這種東西的，我和小晴也是在一次班級旅行的時候無意地發現那個地方。對於年輕的我們來說，那個地方就像一朵粉紅嬌豔的罌粟花，一邊吸引著我們不自覺地向其邁進，一邊又讓我們覺得不齒。
面對小晴的提議，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小晴一直是一個溫柔單純的女孩，我從來沒把她和那個地方聯繫到一起。她就像童話裏的公主，只能小心地呵護，不能拿來褻玩。
可是小晴帶著乞求的表情讓我沒再繼續問下去。我溫順地點了點頭，小晴一直緊張的笑容慢慢松垮，最後化成一個微笑。
像哭一樣的笑。這是我後來才能形容出來的。
圖◎《藍色大門》電影原聲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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