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裏的生活極其單調，就如同單調的迷彩衣、單調的海岸風景、單調的口號、單調的日常訓練一般。但幸運的是，我和阿光被分在同一個連，這也好歹讓我們在艱苦的訓練生活中找到一絲相互的慰藉。
妳是我們共有的話題，不管怎麽說多少都不會覺得膩。有很好陽光曬著的海岸邊，我們時常一邊站崗，一邊暢想著未來。
「等我們服役完後，我們就一起去開家公司。讓龍龍做老闆娘，我們做他的下屬好不好喔。」
「好啊。龍龍知道一定會很開心。嗯……我覺得，我們以後還要做鄰居。」
「很棒的IDEA喔，就這麽說定了。那麽你也快去找個女朋友，到時候我們還可以同一天結婚。」
「嘿嘿，然後，我要叫我的兒子去追你的女兒。」
「喂喂，你怎麽知道你生的就是兒子喔。說不定我的是兒子，你的是女兒。哈哈，那樣的話，就是我兒子把你女兒囉。」
「哈哈，那我就教我女兒怎麽不被你兒子追到。」
「哈哈……對了，萬一我們生的都是兒子怎麽辦？」
「那就慫恿他們做同志，哈哈哈哈……」
海風把我們的玩笑吹得很遠很遠，我們快樂地在陽光下一邊流汗一邊暢想，勾勒屬於我們的明朗未來。
然而，我們都不曾預料到，光明的前方，竟也有一堆烏黑的層雲密布。當我們準備微笑地面對未來的時候，眼淚竟也隨著情緒的起伏順勢湧出……
（我們在勾勒未來的時候忘記徵求妳的意見，是不是因爲這樣，所以妳也選擇不對我們說出那個秘密，讓我們無法挽回……）
當生命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時間流動的痕迹也不再那麽明顯。我們在這個南方的小島快兩年的時間裏，妳走出了校園，成了一家跨國集團經理的漂亮女秘書。
近來的一段日子，阿光的情緒低沈。我問他原因，他都不肯回答。直到有一天，我們有三天的假期，我約阿光一起回臺北看妳，阿光卻拒絕了。
我直覺阿光和妳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看著阿光難過的樣子，我不忍心把他一個人留下。於是，我也留了下來。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讓人的心情也很煩悶。我和阿光在小鎮的一家海鮮店吃完我們喜歡的海鮮大餐，走出店門，意外地發現，雨停了。
我和阿光拎著從便利店買的啤酒，沿著沙灘慢慢地走。阿光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踢著沙子。月亮出來了，像被洗滌乾淨的盤子，泛著柔和的銀光。
「阿光，發生什麽事情了？」我問。
阿光不說話，只是望著我微微一笑。然而，笑容像從咖啡裏撈出來一般，苦的。
「我們是這麽好的朋友，應該沒有什麽不能說的吧。」我問，「是不是你和龍龍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
阿光轉過頭，目光望著遙遠的海洋深處。然後，他用一種和目光一樣深邃的聲音，說道：
「小良，我好想當傘兵。」
「啊？」我聽得一愣一楞，「幹嘛突然想去當傘兵。」
「如果當傘兵的話，訓練跳傘的時候，可以故意不打開降落傘，這樣跳下來……」
「你白癡喔。神經病，幹嘛說這種話。」
我突然發現，背對著我的阿光的肩膀正微微地抖動著。我繞到他面前，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悲傷如海潮的濕氣。
那是月光的幻影，還是，阿光真實的眼淚？！
「昨天，我收到龍龍的信，她說，要和我分手。」阿光拼命忍著哽咽，一字一聲說得好痛苦。
「不可能吧！」我不相信地叫出來，「我知道了，一定是她覺得你沒經常陪她，所以耍小孩子脾氣。別擔心啦，她就是這樣一個需要別人照顧的人。你也知道，她從小沒有爸爸，所以有時候難免會因爲害怕寂寞而做一些事情，希望有人注意到她。一定是這樣。明天我幫你打電話去罵她，罵完就沒事了。」
阿光苦笑地搖頭。「沒用的。這一次，她真的愛上別人了。」
「不會啦，龍龍一直都那麽愛你，她怎麽會愛上別人。她一定是因爲你太久不在她的身邊，所以……」
「她和那男人做愛了。」
阿光輕輕的一句話，讓我不再說話。我聽著海浪一波一波地湧上沙灘，恍如心中難言的悲傷，漫過我們的腳。月光很冷，一直冷到心底。我的胸口像有什麽堵住，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身體的契合不是應該以心靈的結合爲基礎嗎！如果妳和那男人做愛了，那麽，你們的感情已經走到很深的層次了吧！
「我不在的時候，那個男人對她非常的照顧。龍龍信裏說，好幾次當她希望身邊有個人的時候，那個男人就會出現，陪著她度過最寂寞的時光。她問我，愛情不就是當你寂寞的時候，身邊有個人給你溫暖嗎？她說，她感覺不到我的溫暖，所以決定到另一個有溫度的地方去。」
阿光的目光投向遠方的海面，似乎，想從那裏看出一個答案。可是，我知道，那裏什麽都沒有。所以，我們必須真切地，面對這一刻的殘忍。
「阿光，想哭就哭吧。」我說。
「男人哭，很丟臉哎。」阿光苦笑著回答。
「爲真實的愛情流的眼淚，一點都不丟臉。」
我把手放在阿光的肩頭，陪著他看遠方的月。我感覺從手心傳來的顫抖越來越厲害，最後，我聽到一聲嗚咽，彷彿失去伴侶的海豚，在寂寞的深海哀號著悲傷。
他哭了。
我攬著阿光的肩，在嘩嘩的海浪聲裏，默默地陪著他哭泣。
（其實，我也很想哭，爲妳，爲阿光，也爲我。走到這一步，我的愛情已經走入絕路。我曾經夢想有一天發生神迹，讓我意外地擁有妳。但是現在，我還能對愛存抱希望嗎？）
妳和阿光正式分手，而我和阿光也結束了兵役，成爲臺北都市里爲了生計而忙碌的上班族。我在一家出版社找了個編輯的職業，而阿光則到一家外貿公司做銷售。
我們和妳繼續保持著聯絡，有空的時候時常會三個人一起出來聚會。和阿光分手之後，妳本來不願見阿光。妳害怕兩個人見面時，會因爲過去的事情而尷尬。然而阿光卻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依舊用他那一貫玩笑的口氣對妳說：
「拜託，給我個面子嘛。我很喜歡看美女，妳這麽一個大美女躲著我，不肯經常讓我『賞心悅目』，我會很難過喔。」他想了想，認真地說，「如果妳不想經常看到我，那麽，兩個禮拜碰一次面，怎麽樣？」
妳沒有辦法拒絕這樣的阿光，所以，妳答應了阿光的約定。每兩個禮拜，我們三個人就會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找美食。儘管聚會的時候，阿光真的像失去那段記憶一樣，依舊和妳開著玩笑，但是好幾次，我還是可以從他的眼裏看到深深的眷戀。
然而，我們都不再是當初年少輕狂，可以恣意愛戀的孩子了，我們漸漸長大，在這個都市的燈紅酒綠裏，我們漸漸磨損了我們的青春，磨損了我們的激情，也磨出了很多的哀傷。
阿光榮升銷售部主管，我也成了總編，我們在各自的工作領域努力拼搏，創造著屬於我們的顔色。然而，在感情的世界，我們卻一貧如洗。
不是不想愛，而是，我們心裏清楚地明白，我們的愛到底在哪里。
阿光身邊圍繞著很多對他愛慕的女職員，其中有一個叫惠惠的女孩子更是勇敢，當著很多人的面，大聲地對阿光說：「我愛你。」然而，阿光禮貌地拒絕了她。
有次聚會的時候，我們說起這件事情，妳問阿光，「爲什麽不接受惠惠？」
阿光微微一笑，成熟男人的魅力灑了一地。他端起浮著冰塊的威士卡，輕描淡寫地說：
「功不成名不就，哪有時間去談戀愛。」
「拜託，你現在都是銷售部主管了，這還叫功不成名不就？難道你要做世界首富才肯開始談戀愛嗎？」妳忍不住叫起來，然後，妳看著我們，「你們兩個拜託幫幫忙，都快三十歲了，怎麽還不去找女朋友，當心鰥寡孤獨喔。」
「我怎麽聽到我媽在說話。」我呵呵笑著回答。
「是你媽嗎？我以爲是我奶奶呢。」阿光哈哈大笑起來，「每次我回南部老家，我奶奶都要拿這幾句話來念我。沒想到，在臺北也能聽到奶奶的話，呵呵。，真親切。」
「你們兩個人真是的。」
看著妳鼓著腮幫像個小女孩那般可愛的樣子，我們大笑起來。我們就是喜歡這樣不管長多大，永遠像個孩子一般的你。
「龍龍，你不用替我們操心了，我們只是沒有遇到對的那個人。假如有一天，我們想愛的那個人出現，我們就會去談戀愛了。」阿光說。
「對啊，妳就管好妳自己的愛情好了。」我接著補充。
妳看著我們一唱一和的樣子，不再說話。我忽然發現妳的眼睛裏竟藏著一絲不應該有的悲傷，以及從前所沒有的——憔悴。
（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我們一直以爲很幸福地戀愛著的妳其實並不幸福。那段秘密的戀情讓妳如在火中焦灼，痛苦不堪。但是，妳卻沒有對我們說。我們忽略了妳越來越沈默的表情，也錯過了替妳分擔痛苦的時間……）
圖◎advantage Lucy《Echo Park》專輯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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