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天晚上，阿光來我的公寓找我。一開門，就看到他那張明亮的笑臉，以及手中揚著的一瓶紅酒。
「GMS，客戶送的。一起喝一杯。」
我把他迎進門，收拾好正在進行的策劃案，同時拿出兩個杯子。
「怎麽有空找我喝酒？」
「想到，就做了。」他堅定地說。
「那我們今晚就喝個痛快囉。」 我笑著回答。
阿光將酒倒入杯中。房間裏有些悶熱，他看了看我雜亂的房間，提議道：
「我們到頂樓去喝酒，怎麽樣？」
「好啊。」我欣然同意。
我們兩個拿著酒杯，爬上了頂樓。我們坐在天臺上，對著美麗的月亮和璀璨的萬家燈火，一邊喝酒一邊閒聊。夏夜的風吹來一陣陣舒適的清涼，我們的心情變得很好。我們海闊天空地閒扯，說到激動的時候一起迎著風大聲地罵髒話，彷彿又回到快樂無邪的青春裏。
然後，我聽見阿光問我：
「小良，你還愛龍龍嗎？」
我不知道阿光爲什麽要這麽問，我轉過頭，但是光線太暗，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幹嘛突然問這個？」
「你愛她嗎？」他沒回答我，只是再問了一遍。
我感覺到風大了起來，耳朵裏充滿了呼嘯的風聲。不知是不是紅酒的緣故，我身體越來越熱。胸口像有一股氣湧出，但是卻被一直壓抑著。
這，多像我對妳的愛，想說，卻又被這樣那樣連自己都說不明白的理由強壓著，最後只弄得自己難受。洶湧的情緒漸漸漫過理性的堤防，以爲會埋一輩子的話終於說了出來。
「我愛她。」
說完這句話，我覺得一陣輕鬆。我轉過頭，看到阿光正朝著我笑。
「你笑什麽。」我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這麽多年，今天你終於說出來了。呵呵。」
「不許笑。呵呵，那，你現在還愛她嗎？」我反問。
「愛啊。你也知道，我一直愛她。」阿光點燃一根煙，黑暗中，煙頭的紅光閃啊閃，彷彿他灼熱的愛意。「我們兩個人，還真是難兄難弟，愛上同一個女孩，卻又都失去了她。」
阿光拿著煙，用力地抽了一口。「小良，一直以來我都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當初你把龍龍讓給我，你有沒有後悔過？如果當初你主動向她表白，說不定，她現在是你的。」
我微微搖晃著酒杯，讓酒香在夜風中彌散。我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不後悔。因爲當初即使我對龍龍說了我的感情，我也不一定能得到她的心，結果只是讓她多些煩惱。我不想看她皺眉頭，我只想看到她的笑。」
「即使她是在別人的懷裏笑，你也能平靜地看下去嗎？」
「看她躲在別人懷裏，或許我會嫉妒，但是，我依舊會祝福她。畢竟這是龍龍自己的選擇，我無法左右她的決定。愛，本來就要你情我願，用逼迫得來的愛，是無法幸福長久的。」
「小良，你真是個善良的人。」阿光噴出一口煙，眼光迷離，「我就沒有辦法像那樣，用祝福的心對龍龍。」
「咦？你在開玩笑吧。」我看著阿光，正經八百地說，「這些年也沒見你因爲嫉妒，而對龍龍潑過硫酸啊。」
阿光苦笑。我們互視，我看到他眼中那道似曾相識的，因爲壓抑而滋長的微痛。
「可是，我還是想擁有她。」阿光說。「雖然每次見面，我看起來都像忘記從前的事情一般，和她輕鬆自如地對話，可是心裏卻常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我好想抱著她，吻著她，對她說『我愛妳』。這樣的我，是不是很卑鄙？」
我搖了搖頭。「這不卑鄙，成全的愛情固然偉大，但是，愛有的時候又是自私的。如果對愛的人沒有嫉妒，那樣的愛也很奇怪吧。說實話，我以前也有過你這樣的想法。」
「真的嗎？那後來你是怎麽說服自己的？」
「或許，我到現在還沒有說服自己，我只是讓我自己認清一個現實。如果輸了，就輸得有風度。這樣，假如有一天機會再度出現，我依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大膽地再次對她說『我愛妳』。」
「如果這個機會一直不出現呢？」阿光突然問。
「那我就一直等，邊等邊守護著她。」
「你不去主動爭取嗎？」
「如果我要爭取，當初就給你下砒霜了。」我哈哈大笑。
可是，話一說完，我卻感到一陣莫名的哀傷。這股哀傷湧得那麽劇烈，讓我有些措手不及，還沒想好怎麽抵抗就已經被包圍。笑容漸漸從我臉上隱去，那一刻，我很想哭。
「其實，我不是一個勇敢的男生……」我說。
我真的不是一個勇敢的男生，我害怕被拒絕，也害怕傷害別人。因爲害怕，我爲自己構築了一個殼，我縮在裏面，快樂進不來，希望也無法來敲門。
「我討厭這樣的我，沒勇氣，不敢對喜歡的人說愛。愛情其實一直都在面前，可是，我卻一次一次地看著它滑過我身邊，從來沒有開口喊住它，讓它等等我。剛才我和你說的話，其實都是自欺欺人的藉口。事實上，我也很想抱著龍龍，我也想對她說出我的愛。」
潮濕的眼睛一片朦朧，讓我看不清前方。正像一直以來因爲懦弱而形成僞裝，把我的人生也變得糊裏糊塗一樣，我也好久沒看清自己的心了。
「小良，勇敢去愛一次吧。」
我苦笑。「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龍龍都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他們在一起這麽多年，應該很快樂。難道你要我現在去對龍龍表白，做破壞人家幸福的劊子手嗎。」
「龍龍並不幸福。」阿光突然冒出一句。
「啊？」
「她愛上的，是有婦之夫。她現在擁有的，是私密不見光的愛情。那樣的愛情並沒有讓她幸福，只讓她痛苦。」
「你怎麽知道的？」
「我今天和客戶吃飯的時候，看到了她和她男朋友一起在吃飯。我認得她的男朋友。他是她的老闆，我和他曾有過生意往來，我知道他已經結婚，而且有一個三歲的孩子。」
「難怪龍龍一直不肯把她的男朋友介紹給我們認識，每次我們提起，她都故意岔開話題。」
「現在你知道了一切，那麽，你還要錯過這個機會嗎？」
酒杯裏的酒已經喝完了，我們卻都很清醒。我沒回答他，只是問道：
「你爲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因爲這一次，我想和你公平競爭。」
「公平競爭？」
「對。我會再一次去對龍龍表白。我要告訴她，我還是愛她，也願意給她幸福。如果你也要表白，那麽，我想和你站在一個起跑線上。小良，你要不要參加這一場競爭？」
阿光的話讓我的眼淚滑出了眼眶。這一次，我的愛情終於不再因爲友情而受傷，相反地，因爲互相扶持，愛情和友情都茁壯成長。我感覺獲得了無上的勇氣和信心，我對著阿光，第一次用勇敢的語調喊：
「好啊，誰怕誰！」
（這一次，我決定來愛妳了。不怕困難，不怕失敗，爲愛而勇敢。我決定讓自己堅強，在愛情的疆域中，我嘗試做一個遊走愛情國度的說客，說服愛情等等我！）
「嘿嘿，小良，你跑太慢了。你這麽慢吞吞，等你到的時候，說不定龍龍都已經被我的表白感動，倒在我懷裏囉。」
「哼，別得意的太早，說不定我剛好趕上你被拒絕的好戲呢。」
我和阿光一邊鬥嘴，一邊奔跑著穿過黑夜的城市，朝著妳的住處奔去。我們彷彿回到青蔥的歲月裏，像個純潔的孩子般，肆無忌憚地奔向夢想中的愛情。
我邊跑邊喘氣，心中滿是喜悅。我想著等會兒和妳見面的時候，我要說的話。我是該直白地直接說「我愛妳」，還是用隱晦的方式說「我不願意只做妳的哥哥」？嗯，還是直接一點好了，免得因爲火力不夠猛，無法說服妳來愛我喔！
而我身邊阿光的側臉也是幸福無比，我知道他現在也一樣對愛懷抱著期待。我知道這一次的表白，不管我們誰失敗，兩個人都不會有遺憾。
因爲愛，我們可以勇敢地面對任何的成功或失敗，讓自己在挫折中變得堅強，在困境中變得柔軟。
只要去愛，世界天寬地闊。
然而，當我們跑到妳家樓下的時候，我們卻看到了一幕誰都不願意看到的畫面。穿著睡衣的妳被一個怒氣衝衝的女人扯著頭髮從樓上拖下來，摔在路邊的安全島上，一身狼狽。女人的憤怒和污言穢語衝撞著妳弱小的身體，拳頭和唾沫不停地落下。妳畏縮地蜷著身子，臉上淌著的不知是淚還是汗，模糊了妳蒼白的臉。妳毫無反抗地任由那女人打罵，彷彿一個已經死去的靈魂正接受煉獄的折磨。
女人身邊有好幾個男人，看樣子是女人找來的幫手。他們攔住來勸架的鄰居，讓那個女人盡情發泄。
「妳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就知道勾引人家的老公。今天，我要讓大家看清妳的醜陋嘴臉。賤女人，臭婊子……」
我們呆住了。用這些字眼來形容如女神般純潔的妳，這是一種怎樣的侮辱。我們沖上前，想拉開那女人，但是，女人的幫手攔住了我們。
「哎喲，又有情夫上門了。」女人的聲音尖銳的像刺入骨髓的銀針，「這兩個男人又是誰的老公啊？妳還真厲害，同時伺候這麽多男人，妳……」
「夠了。」我聽到阿光的怒吼，「有本事妳回家管住妳的男人，爲什麽要來這裏欺負人？」
「我欺負她？她勾引我男人，到底是誰欺負誰？」女人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了起來，「我真苦命，陪著老公熬了這麽多年的苦日子。我們同甘共苦，現在好不容易生活好了，她一出現，我老公就要和我離婚……」
她的目光裏帶上了肅殺的憤怒，她一把揪起妳的頭髮，妳痛得大叫。我和阿光都憤怒了，我只記得我不停地衝撞著擋著我的男人，大聲地嚷：
「放開她，妳不要傷害她。放開她……」
「我要妳死！」
女人帶著詛咒，用力地將妳推出安全島。我看到一輛計程車正風馳電掣地經過，而妳的身體正向迎向那輛來不及刹住的車子。
「不！」
「砰」地一聲悶響，天地似乎都寂靜了。
圖◎Ludovico Einaudi -《Le onde》鋼琴專輯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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