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芬在一陣清香中沈沈地睡著。
沁人心脾的香氣讓懿芬覺得身體像被清水洗過般,乾淨清爽。清香中還夾雜著一股甜味,仿佛嬰兒時期緣故的記憶,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好小好小。
似乎,有一雙手在輕輕拍著她的背。輕微的哼唱帶著恬靜的溫柔,這種感覺有多久沒嘗了?
那大概是嬰兒時期的母親吧。帶著安靜的笑,全然不像現在這樣囂張跋扈。
懿芬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的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了一臉。
和母親在茶館的爭吵,儘管她獲得了勝利,但是回家後,她的心情卻莫名地低落。最後一眼看到的母親的表情讓她的心沒由來地一緊。她從來不知道,母親竟然會用那樣悲傷的眼神看著她。
懿芬起身,洗了把臉。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和母親長得越來越像了。
細長的眉毛,嫵媚的丹鳳眼,小小而豐滿的嘴唇,據說很有福氣的耳垂,漸漸圓潤的臉龐……是那樣相似,如同小時候看過那張母親年輕時照片的複刻版。
懿芬越看越心驚肉跳。越想逃得更遠些,可是在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後,卻發現竟走到了一直排斥的那個結局,這是怎樣一種沮喪。懿芬用力地用雙掌夾緊臉頰,鏡子中的臉扭曲成奇怪的模樣,看起來更像母親在對著她做鬼臉嘲笑。
心情越來越糟糕。懿芬拿起手機,找出阿追的號碼。這時候的她,真的很需要阿追的一個擁抱。她需要他用後面抱住他,讓自己的背貼在他厚實的胸膛上。胸膛的肌肉是在健身房裏鍛煉過的,不知道他在那些往復的機械運動中,所想的是不是就是讓她有安全感……
如同被施咒般,懿芬撥出了電話。很自然的,那頭傳來語音信箱的提示音。
阿追在韓國出差,她已經好幾天沒有接到他的電話了。
爲什麽在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身邊。懿芬覺得很沮喪。儘管心中也覺得這樣的念頭是無理取鬧,可是,女人不就是這樣的動物嗎?總是希望男人在自己身邊,一天到晚地愛著自己。可是,如果男人真的那樣做,她們又會推著男人去打拼,尋找自己的夢想。男人只需要一句言語,就可以讓女人從地獄升入天堂。這一切,不過是證明女人潛意識的軟弱和不安吧。
懿芬恍神之時,電話突然響了。懿芬反射性地接起電話。母親尖著嗓子在電話那頭大聲地說話。
「你現在出來。」
又是那樣讓人反感的強硬口氣。
「我還有很多事情。」
「馬上出來。」
「我說了我很忙。我要挂了。」
「你如果不出來的話,我就真去衣索比亞了。」
懿芬很想沖著電話那頭喊「你儘管去好了」,但是奇怪的是,她卻喊不出來。就像拿著菜譜做菜的新手,突然發現眼前的材料與菜譜上寫得完全不同一般,她竟陷入一種自己從未意識過的恐慌。
同時,她驚愕地發現,這一刻,她和母親之間那條一直被她刻意疏遠的紐帶,真實而清晰地出現,讓她無法將目光移開。
坐著計程車來到母親指定的酒店,已是黃昏。懿芬的肚子很餓,這也讓她的脾氣變得很差。尤其想到等下又要見母親,她的眉頭擰成一團。
這是城市中一家豪華的酒店,在小公司做著辦公室小姐的懿芬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踏足這裏。一進酒店大堂,懿芬張著頭四處尋找母親的影子。讓她意外的是,母親高分貝的喊聲這一次沒有出現。
懿芬找了好久,才發現母親坐在一個角落裏,對著她招手。那是一個休息區,母親坐的位子正好被大堂的柱子擋住,如果不注意,根本看不到她。
又在搞什麽啊。
懿芬氣呼呼地走到母親面前,抑制不住心裏的怒氣。
「你叫我來這裏做——」
話沒說完,母親伸手一拉,懿芬跌坐在沙發上。柔軟的沙發像粘膩的情人,讓懿芬深陷其中。
「噓,輕點。你那麽大呼小叫,不怕被人笑啊。」
怕被人笑。真是笑掉大牙。懿芬不禁失笑,同時在心中給母親做了一個最後定義——這個女人真是無藥可救了。
「好啦,叫我來做什麽?」
母親看著懿芬,故意撇了撇嘴,不說。
「不說我走了。」懿芬作勢起身。
「你走給我看看。看我不打不屁股。」母親終於壓抑不住了。沒辦法,她就是這樣一個急性子。「我不繞圈子了,我叫你到這裏,是想讓你看一些東西。」
「什麽東西?」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母親繼續賣著關子。
母親突然盯著懿芬,以一種認真的目光把懿芬從頭到腳地打量一般。懿芬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她向後縮了縮身子,然後再度挺直。母親像個小女孩一般地笑了。
「果然跟我越來越像了。」
聽到母親下的這個結論,懿芬本能地回嘴:「才沒有呢。」
母親笑了起來。「你看吧,連和媽媽頂嘴的樣子,都和我當年一模一樣。」
懿芬看著越來越自得其樂的母親,吸了口氣,將自己縮進沙發裏。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和母親吵下去了,因爲母親就像一個沙袋,不管她怎麽出拳,母親永遠是那個樣子,一點改變也沒有。
這樣只做自己的人,是永遠不能體會別人的心情的吧。
母親突然問:「阿芬,如果你那個爛男人背叛你,你會怎麽樣?」
「阿追才不會背叛我。」懿芬心中的嫌惡感再度上升,她不明白母親爲什麽要三番四次地詛咒她的愛情。
「我說如果啦。你中文有爛到這種地步嗎?」母親挑著眉,看著懿芬。反正她是打死也不認輸的。
懿芬看著母親眼角的皺紋,第一次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怎麽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啊。她和阿追已經在一起六年了,幾個月前阿追還興致勃勃地和她一起說要買房子結婚。這就是牢不可破的愛情,怎麽可能會有「如果」?
就在懿芬準備反唇相譏之時,她的眼光突然聚在一個點上。
阿追摟著一個年輕可愛的女生,正從大門走進來。懿芬的座位因爲正對著大門,所以,她清楚地看到那個女生的頭靠在阿追的胸口,兩人的手指纏繞在一起。阿追不時在女生的耳邊說著什麽,他的呼吸吹起了她耳邊的頭髮。每一次頭發揚起,懿芬的心就落下一次。
阿追不是在韓國嗎?阿追不是應該抱著她的嗎?阿追的手心不是應該和她的手心相貼,如他們的心那般緊密相貼的嗎?
當阿追和那個女生走進電梯,懿芬才發現母親一直在看她。母親的眼神裏,難得出現了正經的表情。可是,懿芬卻希望,此時的母親可以像平常那樣,取笑她,譏諷她,甚至是罵她。
因爲那樣,總好過她現在的表情。
母親現在的表情,讓懿芬很想撲到她的懷裏,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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