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打電話來的時候,懿芬正將阿追的襯衫收進屋裏。
接起電話的那一刻,懿芬明顯感到自己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起來,如同備戰的士兵,生怕一鬆懈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連懿芬自己都不清楚,爲什麽自己和母親總保持著這樣奇怪的關係。既像看一眼都覺得嫌棄的仇敵,但是每當對方一邀請,卻又總是不會拒絕。
那麽遠,又那麽近。
阿追也曾這樣說過她。在某個太陽很好的下午,他抱著她,一邊喂她剛從街角新開那家店買來的玫瑰花做成的餅乾,一邊這麽對她說。說完,他像個看著得不到的東西耍賴的小孩般,用頭磨蹭著她的胸口。
「你啊,總是不知道讓我該怎麽辦。」
聽男人這麽形容自己,懿芬有些快樂,又有些難過。
女人,到底該被男人瞭解比較好?還是保持一定的神秘性,讓男人永遠看不透,卻也因此不會失去興趣比較好?
天秤座的女人,永遠很難果斷地下一個結論。
從此,愛情和生活永遠滴滴答答,拖泥帶水。
挂斷電話,懿芬隨手將阿追的襯衫胡亂丟在床上。襯衫如被母親遺棄在行色匆忙街頭的小孩,哀怨莫名。如在往常,懿芬一定會仔細地熨燙,然後小心地用手拭平每條皺紋,順便將自己的溫度也封進棉布襯衫的紋理裏。
這樣,阿追穿上了衣服,他的肉體就和自己的掌心永遠貼在一起。
但是現在,這項她最愛的工作已經完全被另一件事情占滿。
她站在衣櫥前,面對滿櫥的衣服發呆。
站在衣櫥前的女人,即使面對再多衣服,還是會覺得不夠挑。
是要穿得華麗高貴一點,還是穿得青春一點。或者就穿阿追在幾天前她生日的時候送她的那條裙子。雖然不是她最喜歡的,但是至少可以證明,現在的她很幸福。
懿芬心裏暗暗發誓,她絕對不能輸給自己那位奇怪的母親。
走進約定的茶館,母親高分貝的呐喊劃破了叮咚的古琴音樂,也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這裏這裏這裏喲——」
最後一個「喲」字還學小女生的娃娃音。似乎可以聽到有人在吐了。
懿芬面對每次和母親見面就會碰到的這種場面,只恨自己沒有隨身帶把鐵鍬,只要母親一叫,就乾脆地挖個地洞,把自己埋掉算了。
母親卻一點也不在乎地享受著「萬衆矚目」的感覺。懿芬看她的樣子,一百五十斤的肥肉簡直都快飄起來了。
母親前世大概不是武則天,就是慈禧太后吧。
穿過其他客人的注目禮,懿芬依舊沒想通爲什麽母親這麽大的歲數了,還是不懂「收斂」兩個字怎麽寫。大紅大綠的衣服,似乎不把人的眼睛看花不罷休。而耳朵上的那兩個超大型的貝殼狀耳環,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朝代挖出來的。頭一動,就左晃晃右晃晃,晃得她頭都暈了。
「很好看吧。」母親見她看她的耳環,故意側了側臉,秀給她看。「我那親愛的買給我的喔。」
一臉幸福的撒嬌。像花園裏照著太陽滿臉笑容的花朵,毫無風雨的焦慮,只知道擡著頭拼命茁壯成長。
還一副嬌羞的小女孩樣。真不知道誰是母親誰是女兒。
懿芬對著燙著大波浪卷,所有首飾都是超大號的母親再度心生厭煩。討厭她的自以爲是,討厭她的目中無人。
就像當初她要和父親離婚時那樣,自私,無情。
懿芬永遠記得當年,母親當著父親的面,用故意讓父親聽見的聲音對尚且年幼的懿芬說:「阿芬啊,以後我們就要靠自己了。不過話說回來,一直以來還不都是這樣。這種沒用的男人靠也靠不住。」
懿芬那時真的很恨母親。一點面子也不留給父親。雖然父親真的很不會賺錢,但是,也不必要在孩子面前讓他這樣下不了臺吧。
結果準備離婚前的幾天,父親出了車禍去世了。懿芬一直覺得,父親是受不了這口氣自殺的。可是到了母親那裏,懿芬卻聽到這麽一句。
「你看吧,他就是個沒用的男人。老天都覺得他再活下去是浪費資源,就叫他走了。」
連六歲的小孩子聽到都覺得這話講得太過分了。懿芬哭了起來。爲這樣無情的母親,也爲可憐的父親。
母親一巴掌打過來。
「剛給你換的衣服你又把鼻涕弄上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很難洗哎。」
於是,父親就這樣隨著擦在衣服上的鼻涕,被母親刷刷用力搓了幾下,無迹可尋了。
後來,懿芬跟著母親一起生活。
和母親一起生活的日子,懿芬總覺得大概地獄也不過如此吧。母親對她要求極高,考試一定要第一名,身材一定要最辣(即使懿芬還在豆芽菜階段,母親都不放過任何一次可以比的機會),追得男生一定要最多,收到的情書也不可以比校花少……
反正,什麽都要最好就對了。
但是,懿芬卻偏偏和母親對著幹。逃學、考零分、大口吃巧克力、穿著松垮垮的大T恤上學……
如果母親是正,懿芬就是負。如果母親是對,懿芬就是錯。如果母親是上帝,懿芬就是撒旦。她潛意識告誡自己,絕對不要按照母親的要求生活,這輩子絕對不能變成像母親那樣的女人。
每次碰到懿芬這樣,母親就會一副「這根爛木頭沒救了」的表情,搖著頭。
「你啊,這輩子最後還能做的一件事,那就是找個男人,讓他養你好了。」
「切,我才不要男人養我。」懿芬心中的OS早就以各種語氣說了無數次,說到最後自己都覺得煩到想吐了。
可不知道爲什麽,繞了一大圈的懿芬竟在最後關頭被母親言中。
她真的在一個好男人的懷裏停了下來。
她成了被他豢養的那頭幸福的狐狸。
茶還沒送上來,母親就丟給懿芬一個炸彈。
「女兒,我要結婚了。」
懿芬除了配合的睜大眼睛,也不知道要怎麽反應了。
「是衣索比亞人喔。」母親得意的說。
衣索比亞?那裏在哪里?!懿芬很想說,我地理學得很爛。
「他說我跟他結婚以後,想留在這裏或者去衣索比亞都隨我,我還是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他說,他喜歡的就是這樣什麽都不管的我,他喜歡我的全部。那我就問他,既然你喜歡我的全部,那我如果有一天發現你不夠好,我去找另外一個男人,你也還是要喜歡我喔。」
怎麽會有男人選中這麽任性的老媽,還讓她爲所欲爲。大概那個老外的眼睛被狗屎遮住了。而那狗屎一定是老媽硬給他按上去的。
母親說到這裏拍著大腿哈哈大笑。分貝之高,形體動作幅度之大,再度引來一陣注目禮。
神啊,請給我一個地洞吧。
「你老媽我魅力夠強吧。」看她的表情已經有些得意的忘乎所以了。
懿芬有些沮喪。本來以爲自己應該向母親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沒想到被對手搶先。看來回頭要去書店找本三十六計來,免得老占下風。
懿芬知道母親不是個好對付的貨色,但她沒想到,母親這一次是準備了充足的彈藥而來的。
「還有一件事。」母親看著她,「我覺得作爲你娘,我有責任要勸你一下。你快點跟那個叫阿追的爛男人分手。」
怎麽轉得這麽快,這是什麽邏輯?
但看看母親那副自以爲是的表情,就知道在母親那裏,邏輯兩個字前一定還要再加兩個字——狗屁。
跟母親講規矩講邏輯就是對牛彈琴。管你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她只會白你一眼,繼續做她的事情。
可是,這回講到自己了。懿芬和母親的戰鬥終於打響了第一槍。
「我爲什麽要聽你的。」懿芬覺得自己全身緊繃。
「我是你娘。」末了還加一句,語重心長。「你老娘。」
「就算你是我娘,我也不會因爲你跟阿追分手。」
「他是個爛渣,配不上你啦。雖然你也不怎麽樣。」
末了的那句,像一棍打在懿芬的頭上。儘管她早就應該適應母親的尖酸刻薄,可還是受傷了。
「你有什麽資格對我指手畫腳。你以爲自己很好嗎?你逼死了爸爸,然後跟不同的男人鬼混,現在又要跟一個不知道哪里的外國人結婚。從小到大,你都只管自己過得快活,根本沒想過身邊人的感受,你最自私任性了。你去你的衣索比亞好了,反正你也不關心我,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懿芬說完,推開椅子站起來就走。她的手一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茶順著桌子流在母親的裙子上。懿芬一瞬間突然發現,母親的臉上,竟有一絲受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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