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度則，朝海邊跑去。從木屋到海邊，大概有兩公里的路。度則的魚尾因爲太長，拖在地上，不時發出與沙礫摩擦的聲音。
我可以聽見懷中度則越來越虛弱的呼吸聲。因爲離開了水，度則嘴唇開始乾裂。他已經不再是個呼吸空氣的人，他是一條用腮呼吸的魚。
我低頭看他的時候，我看到他對我笑。我勉強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當我的嘴角慢慢拉開，我感覺我身體裏發出一聲清脆的斷裂聲。仿佛囚禁住我以往怨懟的鎖鏈被什麽力量拉斷，我的心輕鬆了起來。
親身經歷了度則的死亡，當我再度看到度則，我發現我竟不恨他了。在死亡面前，我看到了度則的無奈。具體是什麽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是一種不論怎麽掙扎都無法改變的輪回，那樣絕望下的扭動，或許只是爲了證明自己的存在。就如我想殺度則的計劃，可能也只是爲了證明我卑微的價值。
只不過，我們都選錯了路。
如果曾經海闊天空地交換心情，如果可以做一對分擔彼此重擔的朋友，我和度則，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吧。
我們只是逆著風奔跑的孩子，在風沙的捶打下，流著淚的我們要的，可能只是希望在抵達終點的時候，眼中可以留下一滴溫熱的眼淚吧。
我們都忘記，我們應該去問一下彼此，你有害怕的東西嗎？
會不會太晚了？！
身後傳來人聲。電筒的光像一把把鋒利的刀，拉開夜的肌膚。我聽到有人在喊：“他們在前面，圍住他們。”
我加快腳步，奮力向前沖。經過這一天的事情，我的身體已經極度疲憊。腳越來越重，身後的聲音也越來越近。
月光流瀉在暗黑如墨的海面上，被海浪切成一道一道碎紋，一如殘破的人生。我跌跌撞撞地跑上一條上山的路。我意識到我走錯了路，但是身後追著的人讓我無路可退。
人生就是這樣吧，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只有一直向前，沒有拐彎，不能後悔。
當我沖上一個斷崖，我也終於看到無邊無際的海。我喘著氣，低頭看度則。我這才發現，度則不知何時已經昏過去了，尾巴因爲拖在地上，早已擦得殘破不堪。
電筒的光掃上我的眼睛，黑暗中強烈得讓我簡直睜不開眼睛。我聽到有人喊。他們在那裏，快！
在我懷裏的度則仿佛睡著一般，安詳地閉著眼睛。月亮照著他的鱗片，燦爛閃亮。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仿佛在微笑。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讓這一切更加不真實。
就在他們沖上斷崖的時候，我想也不想，抱著度則跳下山崖。
“還有多遠啊？”度則一邊數著窗外的樹，一邊問我。
“就要到了。”數到第三百六十五棵樹的時候，我回答。
在那裏，有一道光。
然後，漸漸亮了。我看到了。
我看到度則一個人坐在他自己家裏狹小的房間裏，電扇很努力的在呼啦、呼啦轉動，外面是更大聲的爭吵。度則的臉上沒有平常的快樂。他似乎想笑，但嘴角像被人壓住，怎麽也揚不起來。
我看到那條縫裏，度則的父親正抓著度則母親的頭，去撞牆壁。我曾去過他們家，當時看到的他們簡直像一對模範夫妻。我根本無法想象，原來大人的可以這樣簡單把生活拆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看到度則跟在母親後面，小心地不讓母親察覺。度則的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走進一間酒店。我看到度則臉上的錯愕與震驚。過了不久，我看到我爸帶著其他女人出現，然後，我看到占木跟蹤他們，拍下照片，而這一切也被呆立在一旁的度則看到。
我看到度則問占木買那些照片。占木嘲笑度則，爲什麽要用他打工的錢來幫我買那些照片。度則笑著說，因爲阿修是我的朋友呀！占木嘲笑他，朋友都是不可靠的。度則卻說，他就是要做我可靠的，一輩子的朋友。我看到那一刻，占木臉上的嫉妒和惱火。
我看到在PUB演出結束後，度則叫住團員。他說他不想唱了，因爲他覺得，即使他也很喜歡歌唱，但是，他還是不能這樣占著好朋友的位子。他笑著對他們說，他已經很滿足了。這段時間的任性，他會永遠記住的。
我看到度則的笑臉在一個人的時候，終於慢慢地，化爲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悲傷的淚。和我一個人時抱著枕頭哭泣的背影重疊。原來，生活所加給我們的殘酷，我們何其相似。
桌上是一碗冷掉的飯，還有，一個沒有愛和溫度的房間。
……
一切都像破碎的電影片段，在一個我不知道的電影院默默上映。沒有劇情，也沒有激情。這就是生活。換一個人敍述，一切可能完全不一樣。
當所有的都結束，當我們自己修建的愛啊恨啊全體落幕，我似乎感覺，那道光就要消失了。
在光的盡頭，我看到了度則的臉。他在笑，但又像在哭。我的心中突然湧起一個衝動，我好想給他一個擁抱！
我終於明白，那個說羡慕我的度則的想法，我也終於明白，他的酒窩下面，其實埋藏了莫大的悲傷。
相比之下，會愛會恨的我，反倒有些真實起來。
於是，度則成了一片光，藍色的光。旁人看起來可能很美很快樂，可是內裏，卻是一顆帶著鹹味的珍珠眼淚。
我奮力朝那片光移動。我感覺到我的腳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隨著波濤晃動的魚尾。
離光越來越近，我用力一躍——
陽光刺得人眼睛幾乎睜不開。
我轉過頭，望著躺在一旁甲板上的度則。他閉著眼，舒服的曬著太陽。那瓶被我放了安眠藥的飲料放在一旁，根本沒有喝過。
是夢嗎？
從哪一點開始才是真實？
看著似乎在沈睡的度則，我決定放棄思考。如果人生也像現在這樣無法想清楚，不如就閉上眼睛，曬著太陽睡一覺吧。
或許醒來，我們又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
或許醒來，世界變得不一樣也不一定。
太尖銳的對待，只會喪失掉所有的解決之道，讓自己走進一條死胡同吧！
我感覺到風輕輕地吹拂著我的臉，搖晃的船讓我仿佛變成一個嬰兒，重回母親的懷抱。
“我其實很羡慕你可以這樣生活。”我聽到度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沒有睜開眼睛，但是我知道，我在微笑。
“那就努力吧。跟我一起努力活下去。開心就笑，不開心就哭，不要做什麽都打不垮的無敵金剛，做個普通人就好了。也許世界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好，也許我們的個性會讓我們繼續被傷害。可是，有了活著這樣美好的事情，我們還有什麽好遺憾的呢？”
我好像快睡著了。
“度則，要活下去喔。”
這是我進入夢鄉前和度則說的最後一句話。
夏天結束前，我安穩地睡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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