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刮鬍子嗎?』我問眼前略略有些緊張的男人。
『啊?』
他顯然被我的問話嚇了一跳,瞪著眼睛看我。也難怪,見面半個小時,我沒說任何一句話,第一句冒出來的就是這句。換我遇到這樣的人,也會覺得對方腦子有問題吧。
男人看了我三秒,然後用尷尬的口氣說: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我還有點事,我先告辭了。』
沒等我回答,他逃也似地沖出咖啡館。我從落地窗望去,看到遠去的他偶爾回過頭看這裏,眼裏猶有驚恐。
回去之後他會怎麽和家裏的人說?他一定會說,今天相親的那個女孩,沒想到是個怪人。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麽面對作爲男人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刮鬍子。
這對我非常的重要!
距離德森去世已經半年了,可每天早晨起床,我都會想念他。
尤其是在洗臉刷牙的時候。
在嘩嘩的水流聲裏,我總會回想起我們住過的那個房間。每天早晨,我在德森的煙味中醒來。他總愛坐在床上抽煙,煙灰落滿床單。看到我睜開眼睛,他就會寵愛地抱著我走進廁所一起梳洗。
好懷念他身上濃烈的煙味,一種世界末日城市被燒毀的味道。
他拿著牙刷幫我刷牙,我則幫他刮鬍子。用熱毛巾捂住下巴,把鬍子變得柔軟;替弧線漂亮的下巴抹上泡沫;小心地用食指和中指按住皮膚,避免刮傷;用刮鬍刀沿著下巴輪廓刮乾淨所有的鬍子;沖洗乾淨;抹上收縮水……
這是我最享受的時刻。當刮鬍刀貼著德森的肌膚滑動,替他去除昨日的鬍渣,迎接新的一天時,我就有一種參與德森人生的感覺。他的每一天都是我替他開啓的,我喜歡這種參與感。
可是,現在他死了,死於一場車禍。從此以後,我再無法參與他的人生。他在哪個角落,在那裏,又有誰會幫他刮鬍子?愛乾淨的他,會不會變得滿臉鬍鬚,邋遢不堪?
一想到這裏,我就想立刻死掉去找他,繼續幫他刮鬍子。
媽媽又幫我介紹了一個男人和我見面,這已經第三次相親了。
我明白媽媽的感受,自從和爸爸離異後,她就一直希望給我完整的人生。她明白德森的死帶走了我生命中某些重要的東西,但是她卻又無力改變,所以她希望靠另一個男人來拯救漸漸失去希望的女兒。
可她不明白,不是隨便一個男人就可以拯救我,甚至可以說,沒人能取代相處了十二年的德森。
我和德森從國中認識到現在,一起經歷了很多風風雨雨。眼看著就要走進婚姻的殿堂,卻沒想到發生讓人陰陽兩隔的事情,真的讓人痛不欲生。
但是,我又不想讓媽媽擔心,所以我還是按時來到約會的地點。
走進約定的花茶店,我被一個男人吸引。
這是一個穿著藍白格子棉襯衫的男人,三十歲左右,有些憔悴。他拿著一個電動刮鬍刀,肆無忌憚地對著窗子刮鬍子。刮鬍刀的震動聲以及刮鬍子時發出的『滋滋』聲響,讓周圍的人不時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他。
我全然忘了自己的目的,徑直走到他面前。
『我可以坐這裏嗎?』
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一旁的空位子,點了點頭。
『你喜歡刮鬍子嗎?』我再度唐突地問。面對正在刮鬍子的男人,我發覺自己像被催眠般無法抗拒。
大概是心中太想念德森的緣故吧!
『喜歡。』他正按著上嘴唇,刮著鼻下的部位。德森這裏的鬍子很柔軟,不太好刮。
『爲什麽喜歡?』
『據說多刮鬍子,性生活質量比較高。』
『啊!』這下換我被嚇到了。
他收起刮鬍刀,笑了。
『這是科學研究的結果,不是我瞎掰的。《美國流行病雜誌》裏曾經有一篇論文說,不每天刮鬍子的人和那些天天刮臉的人相比,不但性生活頻率比較少,中風的幾率也會高出70%。』
『真的還是假的?』
『我像那種騙人的人嗎?』
他看著我,彷彿在說『我真的沒有騙人』。那種猶如小孩般認真的表情,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他也笑了。
『妳笑起來很可愛。』他說。
我笑了?自從德森走後,我已經很久沒笑了。我總覺得,離開德森後的我是不配享受幸福的。我連愛的人都抓不住,我還能抓住什麽啊。
正當我有些恍惚時,我又聽見刮鬍刀震動的聲音。眼前的男人竟然又拿出刮鬍刀,對著很乾淨的下巴刮了起來。
『你已經刮得很乾淨了。』
他笑笑,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刮了一會兒,他收起刮鬍刀。
『男人成年後,會長出6000到25000根鬍子,而且每天會長約0.4釐米。我們認爲刮乾淨了,其實並非如此。每過去一秒,就有新的鬍子長出來,所以,沒有人是乾淨的。』
『照你這麽說,你不是要時時刻刻刮鬍子?』
『如果可以,我倒真想這樣。』
我有一種直覺,眼前的這個男人一定有故事。或者可以說,我從他身上,看到和自己類似的生命層的斷裂。他一定有傷痕累累的過去,我確定這種感覺。
『是不是你女朋友喜歡你刮鬍子的樣子?』我問。
他像觸電般一顫,睜大眼睛。
『妳是誰?妳怎麽知道?』
『因爲,我也曾經很喜歡幫我以前的男朋友刮鬍子。』我說,又補充一句,『我可不是希望他性欲旺盛,才幫他刮鬍子的喔。我只是喜歡他乾乾淨淨的樣子。』
『妳男朋友一定很幸福,心愛的人幫你刮鬍子,是一種享受呢。』
『可惜他再也沒福氣享受了。』
『他怎麽了?』
『死了。車禍。』
『啊。』他沈默,『不好意思。』
我搖了搖頭,勉強地笑了笑。
『不關你的事,又不是你殺了他。你呢?』
『我?』
『你女朋友會不會幫你刮鬍子?』
『以前會,現在不會了。』
『難道她也……』
『她嫁人了。』
然後,他跟我講起他的故事。他和女朋友是大學時的班對,兩個人約定要一起爲夢想努力。學校畢業後,他只是一個小公司的普通職員,沒能做大老闆。他根本買不起鑽戒和房子,實現不了她需要的奢華夢想。
『她在我們準備結婚前一個禮拜,跟著一個日本的富商跑了。後來我才知道,她一直腳踩兩條船,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這個可笑的傻瓜一直被蒙在裏。』
『我不覺得你可笑。』我脫口而出,『我反而覺得你很堅強。能面對感情背叛的打擊,還能勇敢地面對生活的人,很值得被尊敬。我瞭解那種絕望的痛,很深刻地瞭解……』
他重重地吸了口氣,然後點了點頭。
『沒錯,我也是這麽告訴自己的。就像鬍子會變長,必須及時刮掉一樣,過去的事情我們必須學會遺忘。永遠沈浸在已經無法挽回的悲傷裏,只會讓自己成爲蓬頭垢面的人,白白讓別人討厭而已。』
我的心被震動了。眼前這個陌生人無心的一句話,卻道出了我的現狀。自從德森去世後,我的失魂落魄不僅影響了工作,而且還讓家人擔心,這樣的我和那些邋遢的人有什麽區別?
我以前喜歡德森,就是因爲他愛乾淨,可是現在這樣不修邊幅的我,又怎麽配得上記憶中的德森。
假如德森能看到我,他也一定不希望我這樣一路悲傷下去吧!
我突然像感受到被刮完鬍子後般的清爽,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我微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感激他將我帶出悲傷的泥沼。
『看。』
男人叫起來。順著他的手指,我透過落地窗,看到外面那條兩旁種著櫻花樹的道路因爲驟起的狂風,下起一場如暴雨般狂烈的花雨。
啊,我在花雨中看到了德森。一瞬間我以爲是我的幻覺,可是他那樣清晰地站在那裏,真實地幾乎可以觸摸。
我猛地站起來,跑了出去。我沖進花雨中,淚流滿面。在道路的盡頭,德森正朝著我微笑。他擡起手,在下巴上做著刮鬍子的動作。我的眼淚湧了出來,視線模糊地看著他。
德森微笑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做了一個『我刮的很乾淨』的手勢。我明白,他是在對我說,他在那邊能好好照顧自己,請我不要擔心。然後,他的影子慢慢變淡,最後全部消失在花雨中。
這一刻我沒有悲傷,心中卻安穩無比。
我不知這是我的幻覺,還是德森因爲捨不得看我一直難過下去,所以回來拯救我。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獲得了新生的力氣。每一片落下的花瓣,都像漫畫中的能量塊,不斷地替我補充走向明天的能量。
男人擔心地跑到我身邊。他怕驚動我,半天才小心地問出一句:
『妳還好嗎?』
『我沒事,我很好。』吸了吸鼻子,我擦掉眼淚,『今天真的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謝你讓我看了一場這麽漂亮的花雨。』我笑著說, 『還有,謝謝你讓我明白刮鬍子的涵義。』
他也笑了,我知道他明白了我的話。
『那要加油喔!』
『嗯。你也一樣。要相信一定有一個愛你的人會等你。』
『我相信啊。所以,我今天是來相親的。』
『相親?!』
我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男人,緩緩地說:
『我也是來相親的。』
他愣了幾秒,然後,我們有默契地,一起大笑。
圖◎電影《四月物語》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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