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醒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地板上修理一個插頭。姑姑捂著頭，滿臉痛苦地走到我身邊。
「你在做什麽？」她邊呻吟邊問。
我沈默地把手中的藍色星星燈給姑姑看。這個星星燈，是傑森送我的。燈的外殼由許多液體般的膠粒組成，燈亮起來的時候，夢幻得像童話。我第一眼看到，就非常喜歡。傑森看我這麽喜歡，堅持要送我。我拒絕不了，只好接受。傑森突然問我：
「送給喜歡的人嗎？」
「嗯。」
「她在哪里？」
「跟你的他一樣，丟下我走了。」
那一瞬間，我又想起小晴。我想起那一晚，我們一起走進那家旅館的房間。中間的過程中，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默默地脫掉外衣躺在床上，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誰先動手。
我聽著躺在我身邊的小晴均勻的呼吸聲，感覺欲望一陣陣地襲來。我的臉不由地熱燙，這時，身邊的小晴叫了我的名字。
「阿修。」
「呃？」
「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身體。」
「啊？」
「只是看一下。」小晴翻過身，看著我，「我很想看。」
「妳好色喔。」我紅著臉笑道。
「才不是。我約你來這裏，只是想看看你的身體。」小晴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突然閃出淚花。
看到小晴委屈的樣子，我慌忙說：
「好。」
我從床上爬下。小晴坐起身子，平靜地看著我。
「可以把內褲也脫下來嗎？」小晴說。
看著小晴如天使般純潔的眼神，我點了點頭，脫下內褲，全身赤裸地站在小晴面前。然後，我聽到一聲低低地哭泣。我低下頭，看到小晴抖動的肩膀。
「小晴……」
小晴站起身，緩緩地脫掉內衣。我的眼睛睜得渾圓，不是因爲第一次看到女體，而是因爲她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瘀痕。
「誰把妳打成這樣？」
「沒有人打我。」小晴看著我，眼淚在眼眶打轉，「都是我不小心碰的。」
她說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說：
「是我爸和我媽打架的時候，我去勸架碰傷的。」
「啊。」
「看著大人吵架，小孩其實很難受呢。阿修，有時我好羡慕你，家裏只有媽媽，沒有爸爸，這樣你就可以不用看到這些事情了。」小晴說。
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只能沈默地聽她說。
「真想死掉算了。」小晴突然冒出一句，說完，自己又笑了起來，「怎麽說得好像遺言一樣，呵呵。」
「不是啦，這是童言無忌。」我伸手，覆蓋在她的頭髮上，「當心天上的神仙聽到了，真把妳帶走，那樣，我會很難過的。」
小晴像小女孩般，開心地笑了。
「阿修，我很開心今天你肯陪我來，幫我完成了這個心願。」
「什麽心願？」
「看一看完整的你。把我喜歡的阿修從頭到腳都看清楚了。你的頭髮，眼睛，鼻子，嘴巴，胸部，四肢，肚臍，還有……這個。」她用手指了指我再度微微勃起的陽具。她看著我，「阿修，我們今天晚上可以不要做嗎？我只想被你抱著。我希望今後的記憶裏，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溫柔的擁抱，而不是被性愛所干擾的擁抱。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擁抱住她。我們一起躺在床上，讓彼此的肌膚熨貼著對方。每一寸，每一點溫度慢慢地通過汗水和肌膚的摩擦，滲透到彼此的大腦裏。
小晴在我胸前低低地呢喃，「你，我能夠握住，當所有的一切從我這裏消失時開始。」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首保羅 · 策蘭的詩前面還有另一句：「你曾經是我的死亡。」
「阿修，你有沒有想過死啊？」小晴問。
「幹嘛又問這個問題？」
「想知道嘛。人不是都要死的啊。」
「可是我們才十七歲，死對我們來說有點早吧。」我的呼吸吹動小晴的頭髮。我鼓起勇氣說，「我還想和妳結婚呢。」
「可我已經不相信婚姻了。」
小晴從我的懷裏擡起頭，一瞬間我在她的眼睛裏看到被傷害的痕迹。我不知道小晴爲什麽會有這樣的變化，覺得有些訕訕。
「不是你的關係。看到我爸爸媽媽這樣三天大吵、兩天小吵，我就覺得婚姻好可怕。」小晴歎了口氣，「有時候想起來，還是覺得死掉比較乾脆。這樣就不用擔心他們會不會因爲吵架而被鄰居取笑，因爲打架而傷害到對方……」
「怎麽能這樣想啊。」我說，「如果碰到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就想著死，那麽這個世界上早就沒什麽人了。我們應該試著去面對，去解決，而不是忽略。」
「你說得也有道理，或許這就像保羅 · 策蘭在接受不萊梅文學獎的時候對詩歌的解釋那樣：『詩歌不是沒有時間性的。雖然，它要求變成永恒，它追尋，它穿過並且抓住時代——是穿過，而不是跳過。』人生似乎應該也是這樣。可是，我卻很想知道，如果選擇跳過，會有什麽結果？」
小晴的這句話像夢魘一樣，從她自殺之後就一直纏繞著我。這一刻我終於明白，小晴的死帶走了我穿越生命的勇氣。
她終於在濃重的家庭壓力下沒力氣穿過生命，最終選擇了跳過。我可以明白她的選擇，家庭的矛盾是讓人最無法反抗的矛盾。面對敵人，你可以隨時準備刺刀搏殺，可是面對愛的人，卻只能被戕殺。
就像現在的我，也無法怨恨眼前這個我不知道應該叫姑姑還是媽媽的女人一般。
「這個燈怎麽了？壞的嗎？」她問。
「插頭裏的保險絲壞了。」
我換好保險絲，發現她正靠在桌子上看著我。第一次，我從她的眼裏讀出以前所忽略掉的一種情感。
「修好了嗎？」
「嗯。」
她走進房間，拿了一個插座給我。我接過插座，將燈接上電源，擰開開關。
一道溫柔的光射出來，彷彿從深海漸漸上浮，一直浮到快接近海面時看到的那道陽光，柔美且動人。
「很美喔。」她發出讚歎。
我彷彿也聽到小晴也在我身邊，發出同樣的讚歎。我還聽到小晴說：「阿修，如果沒有插座，燈就亮不起來呢。所以啊，要想看到美好的東西，還是不能跳過，要穿過喔。」
我的鼻頭似乎被什麽堵塞了，我微微地抽動。她皺了皺眉頭。
「感冒了嗎？」
我搖了搖頭。她也沒在意，轉身準備回房。走了幾步，她突然停下。
「阿修。」
「嗯？」
「昨天晚上我有說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嗎？」
我搖了搖頭，朝她微笑。
她松了口氣。「這就好。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拉著你胡說八道。幸好只是夢。」
她拉開房間的門，準備進去，我開口問：
「姑姑，媽媽會不會回來？」
姑姑的手停了一下，然後，她轉過身，臉上浮動了太多的情緒。
「她……應該會回來吧。」
「嗯。」我點了點頭，「因爲我們在這裏，所以，我也相信她會回來。」
姑姑凝固的臉漸漸溫柔起來，在藍色的燈光前，她綻開一朵如水般柔和的微笑。
圖◎電影《Before Sunset》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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