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開始不敢睡覺。
天還未暗,他就將燭火燃得通明。火苗跳躍,心也跳躍。他忐忑。原本以爲只是一個夢。莊周夢蝶,醒了之後,莊周是莊周,蝶是蝶。如此混淆乾坤,虛實不分,實在有違天道。
可事實是,他真的讓聖潔的觀音像懷了孩子。幾次,他偷偷從門縫偷望,觀音像越來越大的肚子挺在空中,讓他觸目驚心。
以往早上醒來,他都覺得能和她相愛,實在幸運。他也曾想過,如果在真實中,她如飄雪般悠揚地降落,他還是會不顧一切地讓她成爲自己懷中的鳥。他一直覺得自己很勇敢,更想象在漫天金光閃爍下,他對抗企圖拆散他們的天兵天將,爲她生爲她死都甘願無悔。
然而,想象只是想象。在想象中成爲英雄無罪,在現實中將衆人景仰的觀音玷污,就算有千萬條命,也不夠死。
他不要死。一想到這裏,他開始發抖。他甚至害怕,即使死了,在陰間他也無法超生。所有的鬼魂都將笑他,一個膽大欺天的狂妄之徒,一個狂浪好色之徒,一個進十八層地獄都無法贖清罪孽的罪人。
他開始恨她。如果不是她的那顆淚,激起他的同情,自己是絕對不會做那種事情的。還有,如果她繼續保持矜持,或者在他抱著她的腳時將他踢個筋斗,那他也決計不會再癡心妄想。他忘記了他們在一起曾多麽快樂,也忘記夢中他曾不止一次吻過她嬌柔的唇。他的心已經被恨填滿,只有不停地將錯推在她的身上,說服自己全是她的錯,他才可以心安理得。
他,終究只是成全了自己。
他在夢中對他的她不言不語,冷面相對。她只能站得遠遠的,赤足踏在蓮花上,默默地淌下一行清淚。他不管,視而不見。他的目光望向遠方波瀾壯闊的海,惟恐一轉身,就看見她越來越大的肚子。
他也不再去那個廂房。
柳生決定離開。
對寺裏的人,他說他要去趕考了。儘管考期未到,但他不得不走。
不面對,只有逃。明知這是懦夫行爲,但他只能如此。
因爲,他只是個書生,他不是勇士。
離開前一晚,他將行李一一放進箱子。然後,看著空空然的房間,他發現自己無所適從。
燭火跳著一段迷離詭譎的舞,牆上影子淩亂而不安。屋外風很大,吹得紫竹瑟瑟作響。他驚恐。莫不是上天要來懲罰他這個好色的登徒子,今夜,他將萬劫不復?!
牙齒咯咯打顫,他不停念:子不語:怪、力、亂、神。
又想,該念經,求安穩。觀自在菩薩……
菩薩。菩薩。菩薩……
夜半時分,他在恐慌和嘶吼的風中,沈沈睡去。
夢中他醒來,看到自己身處汪洋之上,懸空而立。腳下,是千帆過盡的碧濤,每一聲是她的一聲歎息。
她腳踩蓮花,在他面前。他想轉頭躲避她的視線,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
他第一次看到她眼裏的怨懟。繞了幾圈,最後再度回歸成百般無奈,委曲求全。
「你爲何如此對我?!」她黯然。從他臉上,她尋不見一點往日的溫存。
「娘娘,我不該玷污你,我該死。你放了我吧。」
「我都不棄,你怕什麽。」
他不答。說出恐懼,他將失了男人的驕傲尊嚴。他不願。縱使事實如此,他依舊不願被女人輕視。就算到了末路窮途,他也要學挺立的霸王,寧願選擇一聲歎息,也不要被敵人看扁。
當她發現他的眼因她而成了一片冰湖,她瞬間憔悴蒼老。
暴喝。她怒目而視。手拈蓮花指,一道紅光縛住他,越縮越緊。
縱能騰雲駕霧,縱能讓雨停讓風緊,但是因爲愛,她成了失控的女人。
「我們拜過堂、成過親,我爲你不要仙班都可以。我只想做你的妻,爲什麽你不肯,爲什麽!」她失態,全無一貫的優雅。
他掙扎,憤怒斥責。
「這只是夢,夢是不能當真的。我們之間的一切,全是空的。我從沒愛過你。你想,我一個人,怎麽可能愛上一尊泥石像,更不可能愛上神仙啊!」
她臉色慘白,如被硬生生折斷的花,不等月落日升,轉瞬便枯萎了。她的怒氣從一個無形的缺口流出,漸漸平息。
她惆悵滿懷地看著他。右眼,滴落一滴淚。淚滴入大海,一切的湧動,瞬間平息。她的悲傷壓住了所有生靈的情深意動,只能與她一起在心中哀歌。
拈著蓮花指的指節慢慢鬆開。她對他淒然一笑。縛著他的紅光消失。
腳下的蓮花一瓣一瓣掉落,紛紛揚揚,如花雪,彌散住整個天地。
一切都該悟了吧。人世情愛,不過一瞬。來去都無法深究,更無法強求。
修了那麽多年,毀在一刻的心動。她無法怨,也無法恨。一切都是自找的。
將最後一滴清淚埋在眼底,她端坐於已無花瓣的蓮花寶座中。
「我會留著孩子。往後的一切,我會承擔。」
她漸漸隱沒。他再也不見她,雲淡風輕。隨後,腳一空,他跌入汪洋。
在那裏,他嘗到眼淚的味道,讓海水變得如此之苦,如此之澀,難以下咽。
猛然驚醒,冷汗濕了被榻。
就這樣結束了嗎?!
他看著不知是誰幫他蓋的被子,茫然地看著白粉壁,連話也說不出了。
天未亮,柳生匆匆上路。
樹梢上的雪漸次消融,化爲冰水,滴滴答答,他聽著,就像是她淌了一地的淚,濕了他按捺不住四下鼠竄的心。
沖不破的迷霧中,柳生如困獸。不安如巨大的樊籠,捆縛住他的安定,逼仄著他,在懺悔和不安裏左右掙扎。
早知如此,當初不要動心,什麽都不要,那就好了。
直到什麽都沒有,才知道,有也是一種負擔。儘管有些遲,柳生卻暗自慶倖還是悟了。
可爲什麽,他的心中卻總閃過那個畫面——
她的一滴淚。滑過光潔的臉龐,走過微凸的顴骨,探過緊抿的嘴角,越過孤獨的下頜,順著白皙如凝脂的頸項,一路蜿蜒攀爬進破碎如荒塚的心。
都是他的錯。他站在奔騰不休的河邊,對著滔滔江水發呆。陰沈窒息的蒼穹下,江水隱隱蒙著一層輕煙,朦朦朧朧,如幻,似夢。她似乎就在那片煙霞中,抱著孩子垂淚看著時光之駒騰空越過千山。
所有的鳥將因她的悲傷落下羽毛。所有的花將因她的淒絕而不再開花。
如野火蔓延過荒原,百姓將無法得到她的恩澤。上天終有一天會因此震怒,追查元兇,屆時,他還能往哪里逃。
世界再大,竟容不下一個小小的他。只因他愛過她,縱然現在他已決然無情離去,但錯已鑄下,將如何收場。
更何況,他還負了她。情愛之債,怎能說解就解,說完就完!
千夫指,萬人罵。
罪人!罪人!!罪人!!!
柳生越想越心灰意冷。眼前洶湧奔流的河,宛如張著巨口的獸,以吞噬的姿態,召喚他以死贖罪。
就當他決定躍入波中,以死救贖這段荒唐時,有人抓住他。他回頭,見一方丈,仙風道骨,俊朗飛揚立於颯颯風中。他手持金光禪杖,風一吹,杖上銅環叮噹作響。
「施主,發生什麽事,爲什麽要尋短見?」方丈撚須一笑,「世間凡事皆有因,從來沒有不明不白的果。只要從頭解,總是解得開的。」
柳生帶方丈走進廂房。當他再度看到那座快要臨盆的觀音像,他察覺有些不一樣了。
她已成一堆沒有情感的泥土,她的肌膚也不再有女人的吸引力。所有的生命力全集聚在腹中,或許,這是她唯一能保留住的,屬於他們曾有過的記憶。
方丈看到觀音像,雙眉微蹙。他雙目一睜,口中念念有詞。觀音像開始抖動起來,原本已經死去的眼神開始長出恐懼。
「大膽妖孽,竟敢附身神像之上,該當何罪。」
觀音像的口開了。她的聲音抖抖傳出。
「大師饒命,我絕無對菩薩不敬之意。我只是暫居此地,尋求佛法庇佑。」
柳生大駭,他一直以爲與自己纏綿的是觀音,卻不知竟是妖精的迷惑。
「既是如此,你爲何不潛心修煉成仙,反倒要去迷惑柳生?」方丈問。
「大師,我沒有害他。」她辯解,「我知道我和他在一起,他會受我身上的妖氣所傷,所以我才與他只在夢中與他相會,就是爲了保護他的軀體完好。大師,我愛柳生,我絕沒有惡意。」
「不管如何,妖和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動了凡心,眷戀紅塵,已是不該。盜取凡人精血,擾亂他人心性,更是不該。」
「大師,而今一切,都是柳生自找的。雖說是我爲他而來,但吻我是他,愛我是他,棄我也是他。這段情愛,他只想要自己快樂,而我又算什麽。」觀音像幽幽一歎,「大師,柳生負我,我已無話可怨。我知道一切都是奢望,我心也死,不會再糾纏他,請大師放過我,讓我在此安胎生子——」
「不!」面如土色的柳生突然大喊,恐懼和憤恨制服了他的理智。一想到自己的精血在一個妖怪的體內生存,他心底發寒。「大師,你讓她不要孩子。我不要做一個妖精的爹。」
觀音像劇烈震動。她憤怒了。
「柳生,我欠你的,我用一生來還。你對我無情,我認了。是我自己選的,我無話可說。可你爲什麽連我的孩子都不肯對他慈悲,他好歹也是你的骨肉。」
「我不要!我沒有這個孩子,我不要妖精的孩子!」柳生失控地抓住方丈的袈裟,「大師,收了這妖怪,殺了那孽種!」
「柳生!」她淒厲地、絕望地、憤怒地喊,「你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方丈夾在兩股怨恨之間,巋然不動。如果不是愛,又怎會有現在的恨。世人呵,沈浸情愛時總貪得更要要得更多,一翻臉,愛卻成了最銳利的劍,最殘忍傷害對方的,總是曾經最親密的那個人。
柳生見方丈不動,憤然躍起。如一頭喪失理智的獅子,他搬起地上一塊大石頭,朝觀音像砸去。觀音像憤怒了。一道紅光射出,石頭在空中碎成粉末,塵粒飄揚的空氣,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然後,觀音像又一道紅光射出,直沖柳生而去。
「不可傷人!」
方丈聲如洪鐘,禪杖一揮,移開紅光。柳生鼠竄至方丈身後,抖著身子。
「大師,她要殺我!」
「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死一百次都不足以消我心頭之恨。」
觀音像的臉漸漸開始起了變化,如一個少女的臉,悲戚的雲朵片片湧出。
「原以爲和你廝守終老,爲你傳宗接代,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卻不料,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讓我狼狽至此。我沒想到,愛上錯的人,竟會這樣痛苦。」
話音未落,觀音像放出萬道紅光。如一把把血紅的利刃,直撲方丈和柳生。
「大膽妖孽,竟想害人。」
方丈揚起金光禪杖,口中念念有詞。禪杖放出耀眼的光芒,化爲一個個「卍」字,催開紅光,直直擊中觀音像的肚子。
一切都平靜了。
一滴淚從觀音像眼中湧出,停在臉頰上。柳生感覺,她在看他,以結束的眼神,了結了她的癡心妄想。
觀音像的肚子裂開,那裏沒有什麽孩子,更沒有他的精血,有的,只是汩汩流出的清水。
轟然一聲,觀音像倒塌,化爲一堆碎石塊。石頭之中,一尾紅鯉魚扭動著鼓脹如懷孕的軀體,尾鰭一下一下拍打著地面,揚起一陣塵土,迷離了柳生的眼睛。
他似乎看見了,紅鯉魚的眼角挂著一滴淚。
他突然想起,今年夏天,他初來寺裏讀書的路上,在寺外乾涸的溪流邊拾起過一枚快被曬乾的紅鯉魚。
那時,鯉魚的眼角似乎也挂著眼淚。
他帶著鯉魚來到寺中,放入在放生池裏。鯉魚在陽光中躍起,陽光下她的魚鱗閃著美麗的光。
柳生坐在池邊,看著鯉魚一次次躍出水面。
跳起,落下。跳起,落下。
池水蕩漾出美麗的漣漪,水中的蓮花被調皮的池水一推一推,在明媚的日光下左右搖擺。
然後,紅鯉魚突然朝他一躍,撞在他的胸口。那平穩的讓人想永遠停靠的胸口。
他心一跳。
那,是他第一次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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