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夢醒，雪迷亂了紅塵。
柳生手持書卷，踏破無瑕的雪地。一腳，靴子沒入，殘留一個信誓旦旦的承諾。
他要去見他的情人。那個在夢裏與他百轉千折，陪他挑燈畫眉，軟玉溫香，讓他夜夜貪歡不願醒來的她。
每一次的接觸，都是那麽真切。以至柳生在晨光中睜眼的瞬間，時常恍惚，不知是夢迷了人，還是人成全了夢。
踩過壘著素白積雪的臺階，柳生看見被雪掩蓋的紫竹枝枝形只影單，一如別人眼中功名未成，家業未就的他。他抿唇一笑，私密的快樂讓他鄙視起一切的孤單。懷藏著那個暖暖的小秘密，他覺得自己可以將全天下的雪都化掉。
推開廂房，柳生看見那座觀音像依然端坐蓮花之上。觀音像不大，只有半人高。惟獨右手不見了，據說某年春雷炸下，劈裂屋頂，砸下的瓦片木頭砸斷了此像手臂。寺中衆人皆認爲不吉祥，於是將其棄置在這間無人廂房之中。
在此借宿苦讀準備赴京趕考的柳生一日偶然推開廂房的門，看見了這座觀音像。觸目的刹那，他目瞪口呆。這座泥塑的觀音像竟如活人般，在午後的陽光塵粒下，雙眸流動明光，讓柳生一時竟捨不得將目光移開。被放置在角落的觀音像已佈滿灰塵，蜘蛛爬過斷裂的手臂，在周身織就一張情網，困住觀音像，也瞬間粘住了柳生的心。
柳生伸出手，輕輕撥開無路的情網。如同撫摸等了千年的情人，他的手輕柔婉轉。他是如此小心，生怕指紋也會弄疼她。他凝視她的眼睛，發現那裏澄澈明亮，一如在黎明看著日頭初升。
然後，他的心漸漸亮了。
他發現觀音像右眼下有粒小石粒，看起來宛如一顆晶瑩的淚。這滴淚讓她看起來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欲言又止。他看著她，心像被一雙紅酥手輕輕一捏，一擰。他的心一下收縮。對著一個泥石塑像如此動情，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但那一瞬間，他卻可以真實地聽見，心中有道牆轟然倒塌，她輕易地進了他的心。
一衝動，他將唇覆在觀音像的臉頰上，吻走了她眼底的那顆淚。
世間放起微蒙明亮的光。柳生似乎看見她在對他笑，盈盈如一脈流水，滋潤了他乾涸寂寞的心城。
他終於確定，自己愛上了她。
愛上一座觀音像。
至此之後，柳生日日來此廂房。在清晨的微光中，他用清水爲其拭身，然後焚一柱香，看一眼她，誦一句書。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書卷中的文字暢快淋漓，他也暢快淋漓。在禁色清心的廟宇之中，他開始了一場隱秘的愛情。
從某夜開始，他每晚都夢見她。夢裏，她不再是無意無識的泥石像。換下素衣白袍，一身嫣紅宛若初春枝頭搖擺的桃花，她讓他心猿意馬，無法自抑。他的臉靠在她腳下的蓮座上，有些卑微，有些期盼。仿佛如果她拒絕了他，他的愛將熬不過這個冬天，只能幻化成天邊皚皚飄落的雪，永生永世無法再度飛天。
他大膽伸手，握住她的足。雪白小巧的腳在他的手中宛如一塊沈睡千年的琥珀，略略發寒。柔滑的肌膚恍如一條魚，不用力就會滑開。
她低頭，笑容明媚。她的身體發著幽香，像是千年湖底的水草，又像是冰山上掙扎開出的幽曇花，似乎沒有，卻又清晰地纏繞著他的神經。她慢慢俯身，輕輕地用吻告訴他，他也是她願意愛的男人。
滿天飄起了楊花，粘在衣裳上，發上，鞋上。她對他伸出手，他以掌紋契合。如同絞和糾纏百年的連理枝，甚至不用太多句誓言，他們攜手飛躍重山。
山再高，也高不過情人間閑不住的纏綿。
他們坐在一株開滿花的木棉樹上，任憑被風卷起的花一朵一朵環繞著他們周圍跳舞。她挑過一絲他的發，再撮起一絲自己的發，細細地將其編到一起。
結髮，遂成夫妻。夢中他念頭一動，紅燭即刻高燒。飛花的美變成洞房的豔，大紅鴛鴦枕齊齊擺起，厚實的紅帔蓋住嬌豔低垂的頭。她的欲拒還迎像一個靦腆的邀約，牽他登上她的輕舟。
他娶了觀音。這話決計是不能說的。即使只是荒唐的夢，他也深知，這對菩薩是怎樣的褻瀆。夢醒了，他不自覺地害怕，有時他還會強迫自己忘卻，甚至不斷自語，逼求自己不要夢到她，不要再妄想。他知道是錯的，但，人何嘗不是一而再地重復犯著錯。
她依舊夜夜夢裏前來，宛如新婦，面對他偶然猶豫的拒絕，欲說還休，還休欲說——
管你是鐵是鋼，男人總是闖不過溫柔關。他終於不忍，原先抗拒的手變成擁抱。她在他懷裏笑了，笑得滿足而幸福。女人的天地，原來只有是心愛人的一個臂膀那麽大。
柳生開始忘記趕考這件事情。每到夜幕降臨，他就早早睡下。而在白天，他總陪在觀音像旁，傻傻地看著她傻笑。以致有和尚撞見，喃喃自語。罪過罪過。
罪過？無欲無求就無罪無過嗎？如果那樣，他寧願與她一起墜入深淵，只要手裏真切握著她的手，管它風大雨大，管它今夕何夕。
如此浪漫纏綿的誓言，是他在發亮的塵世所能給她的聘禮。
風緊了，將一捧飛雪刮入廂房中。柳生忙關上門。他走到觀音像前，脫下自己的袍子，爲她披上，生怕她著涼。他的手從她的肩一路滑下，她的手臂，手腕，手掌，指尖，小腹——
手突然停住。他瞪著她的小腹，一臉不可置信。他發現，這尊觀音像竟如普通婦人懷胎般，肚子大了起來。
他大吃一驚。
難道——
難道，那裏住著他的精血！
他怔怔地看著觀音像，仿佛，他看見她在對他微笑。帶著篤定的淡然，一種已經去做，就勇敢承擔的表情。在她的凝視下，他的身體不能控制地顫抖，如同秋風中脆弱的葉，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狂風一拍，就落了。
猛然，他轉身，跌跌撞撞沖出門。
雪裏留下一片淩亂的腳印。以及，倉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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