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含,已是十年之後的事了。
沒想到和含竟然在同一所大學裡再度相見了。只不過,是在她進大學之後將近一年。
那天很熱。聽著梧桐樹上的蟬竭力的嘶喊聲,安覺得那些蟬像拿著刀劃破了一塊絢爛的錦帛。
青春就這樣無動於衷地流失,有些悲哀,卻又只能看著它走。
儘管後來遇到很多人,也離開了單純的小鎮,安卻一直無法忘記含。她永遠記得,在那片狂妄的荒草叢中,含流著眼淚微笑的畫面。
含說捨不得離開她,但是最後還是走了。
時間無動於衷地流失。
安就是這樣,時常不經意地想起含,想她在另一片天空下,會不會像自己一般,偶然擡起頭,想起自己。
或者,當她嘆氣時,含會不會在空氣裡嗅見想念的味道?
有人一拍她的肩膀。
回頭的同時,像早已知道是誰,安脫口而出。
「含。」
果真是她。只不過短髮變成及肩長髮,雖然還是很瘦,卻讓她有一種獨立人世的清涼感。
含對著安笑。安看到含的兩顆門牙間,依舊有一條熟悉的縫。以前含曾經很討厭這條縫,因此時常閉著唇。但是,當安要含給她看時,含卻總是不會拒絕。
看到熟悉的縫,安一下抱住含。
含保持著淡淡的笑容,但是,抱著安的手臂卻很有力。
「安。」含摟著安的肩膀,像哥們一樣站在透過梧桐樹篩下的光點裡。「他是生。」
安這才發現,含的身旁還站著一個男生。不高,也像含一樣清瘦,但是,卻散發出讓人安穩的氣息。
生對著安微微一笑,安發現,生竟然也像含一樣,兩顆門牙中間有一條縫。
「校園這麽小,爲什麽我們這麽久了才遇見?」
「因爲還不到時候。」含對著安微笑地說。
吃進一口冰,渾身清涼。安覺得很開心。意外地重逢,遠比預約見面要快樂。人生就是這樣才值得期待接下去的每一天。
那個悶熱的下午,安、含和生三個人坐在那間小小的冰品店,吃著廉價的冰沙。含執意要請客,她說,她剛拿到稿費。
又拍了一下滿臉崇拜的安腦門。「真正的文學大師,向來都不學中文的。只有像我們這種沒才華的,才會去念中文系。」說著瞄了坐在對面的生一眼,然後爽朗地大笑起來。
安發現,生的臉竟然紅了。儘管店裡有空調,但是生的鼻頭竟然沁出了汗。
不經意又看到,他放在桌下的手竟然促狹地在腿上不知寫什麽。
安忍不住將頭靠在坐在旁邊的含肩上,跟著含一起大聲地笑了起來。
含與生總是結伴來找她,三人時常一起出去玩。
三個人是一個奇怪的組合。尤其是像騎單車之類的雙人活動,總有一個人要多出來。不過,多出來的那個人,不會是安和含,而是生。但是,生卻似乎從未介意過這件事,他總是跟在安和含的後面。
含很喜歡騎單車。安坐在後座,摟著含的腰,兩人一邊說著悄悄話,一邊不時回頭看落在後面的生。
「中文系的男生,很沒用喔。」
含一手握著車把,一手圈在嘴邊,沖著生大喊。車子沖過下坡,含卻絲毫不介意,反倒安尖叫著,死命抱著含不放。
笑卻從沒離開過安的臉。
生也在笑。依舊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他仿佛生來就沒有脾氣,面對一切加諸於身上的風或陽,他就像一棵樹。
和含一樣。
只不過,含是松樹,傲然獨立,靠太近卻會被刺。而生,卻是一株楊柳,飄搖的枝條,永遠像手臂,環住無限可能。
安有時不經意地轉過頭,永遠可以接到生微笑的眼睛。
「生是不是妳的男朋友?」
「不是。」含回答得很乾脆。「不過我知道,他喜歡我。」
「哦——」這一聲拖的很長。不知道爲什麽,安的心突然有一點怪怪的感覺。
「我還知道,妳喜歡他。」含突然冒出這一句。
面紅耳赤。安像Broca氏區運動中樞受損般,結結巴巴,無法言語。
看著安這副模樣,含笑了起來。然後她伸手,像小時候那樣揉著安的頭髮。
儘管髮型剛做好,但是,安卻沒有動,像溫馴的小狗,任由含又抓又揉。
「含,我不會喜歡妳喜歡的人的。」安輕輕地說。
「傻瓜,我也不會喜歡妳喜歡的人的。」
一瞬間,安突然很想哭。但這時,含卻好奇地湊過來。
「妳到底喜歡生哪里啊?」
「含,妳記得七夕那晚嗎?我們不是約好在操場見面。妳臨時有事,沒來。我跟生坐在籃球架邊的石椅上,一起吃西瓜。
『含最喜歡吃西瓜了。』生捧著翠綠的西瓜,笑吟吟地說,仿佛妳就在那裡。
他將西瓜放在石椅上,用手刀對準西瓜一劈。
嘎啦。西瓜裂開的聲音,很好聽。月光下,紅色的瓜瓤鮮豔可愛。
『含說,這是我最有男子氣概的時候。』生說這話的時候,真的很得意。
生拿出三個勺子,用紙巾仔細地擦乾淨,然後遞了一個給我。
我們就在月光下一起吃西瓜。
天上,牛郎和織女在說悄悄話。
地上,我和生吃著甘甜的西瓜。
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那是一個很美妙的時刻。我側過頭看生,發現月光下他的線條是那麽順滑,如同探入心裡的瓜瓤,值得百般回味。
他拿紙巾,替我擦去嘴角的汁。
『難怪含說妳像個小孩子。』
帶著寵愛的語氣,又像情人間的甜言蜜語。
可是,就是那種簡單的,如水般純淨的感覺,讓我覺得,如果以後的人生能一直這樣下去,那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啊。」
「所以,安,爲了這樣美好的幸福,妳要和生在一起。」含坐在安的床上,一字一句地對安說。
字字堅決,如尖錐砸入木中,義無返顧。
「可是,妳不是也喜歡生?」安的手指卷著裙子,松了又卷,卷了又松。
「我不喜歡他。絕對不喜歡他。」含的口氣淡定卻從容。「我約了他在市中心廣場見面,妳去。」
「可是……」
「妳去。」
「嗯。」
安走了以後,含躺在安的床上。安的床上有一股清香,綿綿縷縷,從皮膚直滲進去,整個人好像也立刻就香了起來。
枕頭是可愛的維尼熊,床單是夢幻的粉紅,與自己床上的一席素白截然不同。幸福或許就該屬於安這樣的女孩。
能看著她走向幸福,含一想到就會微笑。
她閉上眼睛。在安的床上,她想做一個美夢。夢到什麽,她自己知道就行了。不過,她知道,那總歸是一個美夢。
朦朧間,她聽見電話煩躁地尖叫著。
踩在石頭上,含險些滑倒。好不容易站穩身體,她發現腳踝傳來刺痛。
但是,還有另一個地方更痛。
左胸口。
像有人無情地痛擊,咚、咚、咚……
痛得她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安縮在角落裡,蜷曲如蝦米。昏暗的工地,只能看到安的一個剪影。
安微弱的啜泣聲像冰山上消融的第一縷泉水,彎曲而下,最後,將整座山的雪全部融化,瞬間崩毀成洶湧無情的絕滅。
含走到安的身邊,靜靜地抱起安抖動的身軀。
衣服破了,被塵土弄髒的肌膚上猶有暴力的血痕殘留。
含想替安拉上耷拉在肩的衣服,安卻躲開。
「我很髒。」安用被撕裂的聲音呻吟出一句。
如被犁過的血痕盡情鞭打著含的眼,淚水忍不住滾落。含抱住安。用力地。
「安,不怕。」
「含,我……」
「沒有……安,別說。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安,別說,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不說,就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分手的那天,很熱。
擠在告別的月臺上,隨處可以聞見飄在空中的離別味道。生拿著含的行李,站在一旁,安則哭得像個淚人,抱著含不肯放。
「乖啦。」
含揉著安的頭髮,越揉,安的眼淚越多。
「生,你可要好好對安。如果我知道你對她不好,我會殺過來踹死你。」
含轉過頭,伸出手指擦掉安的眼淚。然後,將手指放進唇裡一吮。
「很鹹。妳偷放了鹽啊。」
安想哭,卻破涕為笑。
然後,含用力地抱住安。
生只看見她們分別前最後的一抱。
生沒聽見含對安說的話。
「安,別的都不要記住了。只要記得,幸福就好。」
「不,別的都可以不記住,含,我一定一定記得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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