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纏綿】
如果沒有夜的絢爛和美麗，他們怎麽能相愛？
起初，鍾繇一直以爲，小蓮是府裏的一個丫鬟。那天他在燈火下挑燈夜讀，小蓮無聲無息的走過書房的門口，輕搖著一把羅扇。他鬼斧神差的在那一刻擡起倦怠的雙眼，明晃晃的燈火中，小蓮嫣然一笑，羅扇半掩著一張白皙素潔的臉，美得仿佛觀音。
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經書，叫住想要轉身離開的她。小蓮嬌羞的又笑了，像夜晚盛開的曇花，散發著迷人的幽香。鍾繇伸手去拉小蓮的手，小蓮跳著躲開了。他不氣餒，繼續伸手，這一次，她不再拒絕。
他在燈下仔細的看著小蓮嬌好的容貌，她燦燦的雙眸好像兩顆星星，仿佛訴說著千言萬語，一閃一閃的誘惑著他。
如果這是一個開始，那麽日後一夜複一夜的纏綿，則是綺夢的延續。在接下去的三個月裏，每到燈火初亮的時分，小蓮就會姍姍到來，帶著孩子氣的笑容，走到他的溫柔鄉裏。每一次她來的時候，總喜歡調皮的在他緊閉的窗前伸出彎曲的食指，「叩叩」的輕敲兩下。他一聽到這個屬於彼此的私密暗號，便會立刻笑著打開窗子，將她從窗外抱進房間。
她總喜歡坐在他的腿上，讓他勻開豔紅的胭脂，替她略略蒼白的臉抹上如同晚霞的紅暈。他也耽迷這種時光，當溫熱的手掌輕輕在她有些冰涼的臉頰摩挲時，他覺得自己都醉了。
在清涼的夏夜，微風從窗子溜進來，穿梭在纏綿的兩人身側。這個時候，小蓮會擡起迷離的雙眼，用一種淒涼的聲音叫著他的字：
「元常，有一天，如果你發現我不夠好，或者別人說了我什麽事情，你會不會抛棄我？」
他已經意亂情迷，所有的心全系在她的身上。「小傻瓜，我怎麽捨得抛棄你？不管你是誰，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會把你當成寶貝，呵護一輩子。」
小蓮笑了，指著窗外一池開的正好的蓮嬌嗔。「我要一朵蓮，你現在就去幫我摘。」
二話不說，他推門而出。小蓮倚著窗，笑著看他走進一輪明月下的池水中。在一片連天荷葉中，他奮力走向那朵開得最美最好的蓮。
當他不顧滿身污泥，笑盈盈地將池中最大那朵盛放的蓮交到小蓮手裏的時候，小蓮的眼眶泛起霧濛濛的光。
【第二節 意外】
她從不在白天出現，每到天亮時分，她總會從他的懷抱中離開，幾個月以來，一直如此。有幾個清晨，他刻意裝睡，企圖看到她到底去哪里，但是不知爲什麽，最後竟然真的沈沈睡去。
他還查過，她不是自己府裏的人。他實在想不明白，爲什麽她可以如此自由的出入自己的太傅府，卻沒有引起絲毫的騷動。每每他嘗試著問她，小蓮會用她那張乾淨無邪的臉反問他：「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上天賜給你的禮物，你相信嗎？」看他還有懷疑，她的聲音變得柔軟無比。「元常，我是因爲愛你，才來找你的啊。」
她這麽一說，他的心就軟了，即使有懷疑，也被她濃濃的愛征服。他寧願沈睡在她的溫柔鄉裏，就連例行去朝見皇帝，他也稱病推脫。他不想離開她一步，只願守候在她的身旁，終日與她溫存。小蓮的笑，小蓮的純，小蓮的天真，讓他愛不釋手。她時而像一個單純無邪的小女孩，時而又會綻放出女人般的光華。她喜歡和他抱在一起不停的轉圈，一圈一圈，邊轉邊嚷：
「我真希望我們可以這樣一直轉下去，轉到天長地久，轉到團團圓圓，轉到天地混亂，晝夜不分，轉到我成了你，你成了我……」
「小傻瓜，你腦子轉糊塗了，怎麽說話都說得亂七八糟呢。」他笑。
小蓮突然幽幽歎了一口氣。「我是想一輩子糊塗呀，可是，塵世的人卻不允許我們這樣糊塗過一輩子。」
鍾繇後來才明白，小蓮的擔憂絕對不是隨口說說。一天清晨，一個披著袈裟的和尚帶著清亮的木魚聲敲開他的門。和尚的眉毛鬍子全都雪白，矍鑠的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悠悠的說：
「施主，看你印堂發黑，眉宇之間繞著陰氣，你有麻煩了。」
鍾繇一貫相信神明，他急急拉住和尚的袈裟，請求和尚教他解救之法。和尚問：「最近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不同尋常的人？」
「沒有啊。除了……」他想起小蓮，但是，小蓮那麽美麗可愛，那麽單純，怎麽可能會害他？
「除了什麽？」和尚步步進逼。
「除了……除了有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她很美，美得不像凡人。這樣的美麗的她，不可能會……」
「她是鬼。」和尚冷冰冰的打斷他的話，「剛才我就發現你的脈象已經開始衰弱，這就是精氣被吸的緣故。」
鍾繇不相信的搖頭，小蓮怎麽可能是鬼，她不是說愛他嗎，怎麽會傷害他？！和尚也不和他爭辯，轉身就走，丟下一句話。
「施主，色字頭上一把刀，抽身欲海，當機立斷，才能超脫。這個鬼看起來還沒有修煉成精，如果她再來，你只要用刀砍她，就可以滅了她……」
【第三節 只當從沒愛過你】
鍾繇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鼻尖的冷汗涔涔滲出。小蓮今天似乎來的特別遲，這讓他有些失落，又有些開心。
和尚的話像一把刀，讓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毫無猜忌的用期待的心來等待她的來臨，甚至當熟悉的「叩叩」敲窗聲響起時，他竟然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躑躅的走到窗邊，他的手還沒碰到窗子，小蓮的聲音從窗外傳進來，聲音裏充滿了哀戚，仿佛已經預感到什麽一般。
「元常，不要開窗。」
「爲什麽？」
「我怕，這一次見面，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小傻瓜，你在說什麽？」聽到她的聲音，他的心又軟下去。
「我的意思是……哎……」小蓮歎了一口氣，「你是不是想殺我？」
脊背上的冷汗像從地底鑽出的蚯蚓，爬得他毛骨悚然。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心意，看來，她真的不是人。
「你在說什麽呀，我不會傷害你的。」他深吸一口氣推開窗。月光下的小蓮今天看起來很憔悴，她似乎剛剛哭過，可憐兮兮的模樣讓他的心一緊。
他伸出手，小蓮猶豫的看著他，考慮了一下，她還是投入他的懷抱。在被他抱進房間的刹那，他似乎聽到她貼在他胸前低低的呢喃。「老天，請你保佑我的愛……」
看著她蒼白的容顔，看著她這樣擔心的樣子，他竟然開始怔忡，這一切是不是都是和尚在騙人，她怎麽看都不像一個鬼。或許，她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而已，因爲愛慕他，才會選擇在夜晚到來……
但是當他看到燭火下的自己的影子時，他的臉色突然慘白。地上影子，只有他一個人做著詭異的懷抱的姿勢，而小蓮居然是沒影子的。
她——真——是——鬼！
懷中的小蓮突然將臉埋到他胸前的衣服裏，她低低的說：「元常，可不可以爲我唱那首你寫的《蓮之曲》？」
「《蓮之曲》？」他愕然，「這首歌我只在某一天一個人出去遊玩的時候唱過一次，爲什麽你會知道？」
「別問，你只要唱給我聽，好嗎？」她的頭依舊深埋，聲音帶著卑微的乞求。
「蓮之東，悠悠小河風，一池春水爲君流，只願相逢在夢中。蓮之南，移月共相伴，接天蓮葉盛相思，海枯石爛同糾纏……」
唱著這首自己類比相戀女子戲做的歌，他偷偷抽出一隻手摸向背後藏著的那把匕首。他的心和自己的手一起顫抖，一想到要殺死這個和自己有三個月情誼的女子，他竟然有些不舍。
但是恐懼戰勝了感情，他終於舉起匕首，閉著眼猛地朝小蓮刺下去。
「啊！」隨著一聲痛呼，小蓮滾在地上，因爲偏差的緣故，那把匕首沒刺中她的心房，卻插在她的大腿上。她的眼裏的淚滾了下來，眼淚居然是藍色的，她淒絕的眼神讓他趔趄後退。
「我只是想愛你，所以才來找你，你居然狠心對我下殺手。」小蓮哭的很傷心，血不斷的從雪白的衣服下冒出來。她褪下身上的繡花小背心，用力的按在傷口上，「元常，難道我們的愛還不足以消除你的恐懼，難道這就是你對我的回報嗎！」
她撐著起身，鍾繇不自覺的伸手去扶。看著小蓮如此失落的神情，他知道自己錯了。可是小蓮推開他的手，她看著他，悲傷的長歎。
「就當我蠢，當我傻，就當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堅決的轉身，她像一隻撲火的飛蛾，毅然決然的投身黑暗。他的腳像墜著千斤重的石頭，他只能看著她離開，一路遺下血迹和破碎的心。
【第四節 可不可以相愛】
天亮了。
沿著小蓮留下的血迹，鍾繇尋到郊外，在一座巨大的荒塚前，血迹消失了。雖然預知是這樣的結局，他還是命手下挖開墳墓。
棺木裏躺著的正是小蓮，穿著她最愛的那條潔白熟絹製成的長衫。她的表情絕望，仿佛不再相信任何事情。他的心都隨著她的表情一起碎了，他輕輕的掀起她按在左邊大腿上的小背心，他的匕首赫然出現在他眼前。
他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挽回一切了。他垂下頭，突然看到昨天她將臉埋在他身上時留下的眼淚痕迹。她用自己悲傷的藍色眼淚在他的衣服上印下她的痛苦，像一片純藍的大海，譴責著他的無情。
「小蓮，對不起……」他的喉嚨哽咽了。她昨晚的表情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一陣風起，吹起一張紙箋，如同一隻翻飛的蝴蝶。他抓住紙箋，紙箋上面寫滿娟秀的蠅頭小楷。開始是這樣的：
「那一天，熟睡的我被一陣歌聲吵醒，我聽到一個瀟灑的男子踏歌而來，唱著一首《蓮之曲》，曲調纏綿悱惻，讓我不由愛上了他。雖然陰陽兩隔，但是我還是願意去嘗試。我記起一個傳說，鬼只要吸取一個真心相愛人一年的精氣，就可以重塑人身。但是，一旦對方心中不再有愛，鬼不但不能成人，精魄還會灰飛煙滅。
但是，他卻像一個魔咒吸引著我。我決定和他相愛，爲他一輩子洗手做羹湯。即使我失敗了，我也願意做一個勇敢驕傲的，敢去愛一個人的鬼。
元常，我們可不可以相愛……」
注：本故事改編自《搜神記》卷十六《鍾繇斫鬼》。
【原文】
穎川鍾繇，字元常，嘗數月不朝會，意性異常。或問其故，雲：「常有好婦來，美麗非凡。」問者曰：「必是鬼物，可殺之。」婦人後往，不即前，止戶外。繇問：「何以？」曰：「公有相殺意。」 繇曰：「無此。」勤勤呼之，乃入。繇意恨，有不忍之，然猶斫之，傷髀。婦人即出，以新棉拭，血竟路。明日，使人尋迹之。至一大塚，木中有好婦人，形體如生人。著白練衫，丹繡裲襠。傷座髀，以裲襠中棉拭血。
特別感謝：圖◎薰小草，她大概已經忘記是什麽時候畫的了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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