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衣服在風中飄蕩,身體不停地哆嗦。站在這個她曾經居住了三個月的房子前,她徹底絕望了。
凱同消失了,他用搬離這個地方的舉動,證明了越南人說的話不是虛假。他竟然將她的犧牲當成通往幸福的臺階,在金錢面前賣出了他的愛情。
從前那個善良的他到哪里去了?難道艱難的生活、困苦的掙扎會讓一個人改變稟性,捨棄愛情嗎?
她孤單地站在空蕩蕩的房子前,似乎看到愛情也搬出了她的心房。現在的她,對未來已經漠然,在她的心中,唯一有的念頭,就是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過什麼樣的生活,遇見什麼樣的人都無所謂了吧!
她回到了越南人身邊,從此再也不提凱同的名字。她開始學習做越南人的妻子,希望下半生就這樣平淡地度過。
可是,命運總是喜歡和她開玩笑。她希望過平凡安穩的生活,可是,現實卻恰恰相反。越南人平常看來很正常,可是只要一喝酒,他就對她拳打腳踢。他的力氣很大,她時常被打得滿身是傷。她只能像老鼠般縮在牆角,壓低了聲音哭泣。更有好幾次,他強迫她和他進行性行爲,她不答應,他就將她綁在床上,肆意蹂躪。
「妳是我老婆,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有一次她想逃走,但是她又怕沒有身份的自己被警察抓住,躲躲藏藏之下,引起鄰居的好奇。鄰居好心地打電話給越南人,越南人立刻從公司趕回來,把她抓了回去。後來,他怕她再次逃走,因此只要他出門,他就用繩子將她綁住。
生命中最後一絲希望被毀滅,她終於絕望了。有一天,越南人因為應酬,很晚都沒有回家。在空寂的房間裏,她用牙齒咬斷繩子,沖進廁所,找出鋒利的刀片,朝著手腕用力地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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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刀劃得很深,可是卻沒有讓我就此死去。越南人那天提早回家,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我,嚇得立刻把我送到醫院。結果,我沒死成,卻留下了這一條疤痕。」
月涵姐將手腕上的疤痕給我看。在白皙的手腕上,那條疤痕像粉紅色的蜈蚣,顯得有些猙獰。
「那一定很痛吧。」我問。
月涵姐卻搖了搖頭。「世界上最痛的,不是肉體的傷害,而是精神的死亡。當我對未來絕望時,我已經嚐到了最大的疼痛。」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我伸出手,用手指撫過她的疤痕。月涵姐一愣,隨後將手抽開。
「你弄得我很癢喔。」她笑著說。
「我喜歡妳。」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出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想說的話。
「……」
月涵姐被我的話嚇了一跳,但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壞小孩,又來拿我這個老太婆尋開心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真的喜歡妳。」我認真的、一字一句地說。
月涵姐的笑容漸漸凝固,她盯著我,像要把我看穿。好久之後,她才說出一句:
「小洋,如果換成你,受了這麼多的傷害後,還能若無其事地繼續去愛嗎?」
「我不會傷害妳的,請妳相信我。」
月涵姐搖了搖頭。「對不起,現在我不想談戀愛。」
聽到她說的這句話,我忍不住喊了出來:
「妳騙我。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妳和許展言的關係到底是什麼?」
前幾天,阿姨來我們家玩,無意中說起月涵姐和她的老同學許展言之間的事情。阿姨說,許展言好像很喜歡月涵姐,但是,他卻有一個結婚八年的妻子。
「難道,妳想做他和他妻子之間的第三者嗎?既然妳不相信愛情,難道妳也要別人和妳一樣,被愛情傷得遍體鱗傷,然後不相信愛情嗎?不相信愛情,就是妳去插入別人愛情的理由?」
我看著月涵姐漸漸變冷的眼神,馬上意識到剛才我說了極其愚蠢的話。我低下頭,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很長的沈默,似乎把空氣都殺死。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我道歉。
「小洋,沒關係,我知道你沒有惡意。只是,我想對你說,我根本沒有想破壞展言家庭關係的念頭。對我來說,展言就像是一個把我從地獄拯救出來的神。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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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裏,越南人壓著嗓子,用殘破的中文夾著越南話,小聲地叱駡躺在病床上的她。她麻木地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越南人罵完,摔門離開。護士走過來,疑惑地問:
「What is wrong with him?」(他有什麼問題?)
她沒有回答,護士聳了聳肩,走了。她像僵硬的木頭,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睛大大地張著,彷彿要看穿這個陰霾的世界。她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孤獨且無助。
事實上,她真的被越南人遺棄了。第二天,她就收到越南人送來的離婚通知,上面寫著,她的精神問題造成了他的困擾。他還附了一封信,上面只有簡單幾個字,「如果妳不答應離婚,或者說了不該說的話,我會讓妳好看。」面對他的威脅,她沒有反抗,馬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她甚至沒有考慮,這時候離婚會不會影響自己的身份問題,相反,她卻覺得自己卸下了她一直無法承受的重擔。
可是,事情並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離婚之後隨之而來的,是高額的醫療費、生活費用、房子……她已經無法回國,因為那裏也沒有親人,回去只能被嘲諷,還有張牙舞爪的回憶。
等在前面最好的一條路,還是死亡。
就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那個叫許展言的男人出現了。他是拉斯維加斯一家高級醫院的醫生,這一天恰好來紐約的這家醫院討論合作事宜。當他經過一間病房前,他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國女人支撐著虛弱的身體,伸手去拿床頭櫃子上的那把削水果的刀。
「妳不要做傻事。」他沖過去,輕鬆地奪下她剛拿到手的刀。
刀子被拿開,她失聲痛哭,一直壓抑的心情排山倒海地宣洩。
「為什麼不讓我死,你們到底還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我不想活了,讓我死……」
「我是醫生,我絕對不允許有不珍惜生命的行為在我面前發生。」許展言握住陷在瘋狂狀態的她。她的手臂好瘦。「生命裏或許有很多的事情不如人意,但是,我們還是要相信未來是好的,不是嗎?妳不能因為黑夜太暗,就希望只有白天。如果那樣,人永遠沒有休息的機會,還是會累垮。」
在這陌生的國家,聽著熟悉的語言講著安慰的話,她僵死的心終於感受到一絲溫暖。
「可是,我實在沒路可以走了。」
「不。路不會消失,妳覺得無路可走,只是因為沒找到它們。可以告訴我,妳有什麼困難嗎?」
他聲音像春天綠意中飄揚的微風,溫柔地拂過她的心,把她封鎖的心房悄悄拉開一條縫。她向他說了這些日子離奇的遭遇,說完以後,她自我解嘲地說:
「現在,你還覺得我有活下去的必要嗎?」
「有。」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讓她有些困惑。
「難道你希望我再繼續活著受苦?是不是你們男人都這麼無情。」
「不是我無情,而是我覺得,正因為妳以前沒有享受到甜蜜的生活,所以妳更要有信心去期待幸福的那一天。」
「你說得很好聽。如果說出的話就可以變成事實,那該有多好。現在的我,對一切都死心了。對我而言,希望就是絕望的開始。」
「妳真的絕望了嗎?」許展言突然靠近她,溫熱的呼吸撲到她的臉上,「妳難道不希望,在寒冷的冬天被喜歡的人抱在懷裏,一起喝著熱咖啡;又或者在鋪著金黃落葉的路上,和喜歡的人牽著手,看著遠方的夕陽把天地都燒得通紅;又或者……」
「我不希望。」她被刺痛了,這些都是她曾經有過的夢想,但是她早已一一失去,「我對愛情已經絕望,對男人也失望透頂了。」
「男人不一定都是壞人,比如我。」許展言的表情很認真,他看著她,「讓我來幫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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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我付清醫院的醫藥費,還替我找了一間房子,讓我住下。同時,他想辦法幫我解決了身份問題,並替我找了一份工作,讓我漸漸鼓起生活的勇氣。」
「原來是這樣。」我沮喪地說,「他這樣幫妳,妳愛他也很正常。」
「我說了,我和他之間並不是愛情。」月涵姐再度聲明,但說完之後,神情有些黯然。空氣中飄散出和咖啡一樣醇厚的哀愁。
「是喔。既然這樣,那麼妳可以考慮一下和我談戀愛嘛。」我試圖打破沉悶的氣氛,用有元氣的聲音開玩笑。
我的話不但沒有讓月涵姐微笑,相反地,我看見她的眼睛裏開始漲潮,像月光下不停向上攀伸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終於漫過堤防,淌出一地的傷心。
「對不起。我是開玩笑的。」我手足無措地對著落淚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小洋,不要再對我這麼好了。」月涵姐的聲音無助地像一個小孩,「我怕,我會因為你的好而愛上你。這樣對你是不公平的。」
聽到這句話,我竟脫口而出:
「我不介意妳愛上我的理由是什麼。我只希望,我們可以相愛。我真的很喜歡妳。」
「不可以,這樣的愛是不會幸福的。因為,我已經有過相同的經驗了。」月涵姐看著我,但是那一刻,我卻覺得,她眼中看到的,其實是她曾經有過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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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華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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