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我輕輕地搖醒在夢中哭喊的小晴,在天光微明的清晨。被晨風吹開的白色窗簾一角,露出一片土耳其藍的天空。五月的清晨,總讓人有一種即將會失去什麽的錯覺。
小晴睜開眼睛,貼著我的身體仍在輕微地顫抖,似乎意識還被囚禁在夢的囚室中。
「做噩夢了?」
小晴點頭,眼睛噙著淚水。她的手緊緊地扣住我的肩,頭貼在我的心口聽著心跳。她說:
「我夢見,爸爸殺了媽媽。他拿著刀,捅了媽媽六刀。媽媽全身都是血……」
「傻瓜,那只是夢。人哪,不會那麽容易死的。」
我用手指擦去挂在小晴臉頰上的眼淚。她的淚水潤濕了我的指頭,些微的濕氣讓指尖從那一天起帶上了屬於五月的淡淡憂愁。
我在白色床單抱住小晴顫抖的身體,在清晨五點。小晴鑽進我的懷裏,頭髮摩擦著我的胸口。
「阿修,真希望就這樣躺在你懷裏死掉喔。」
她的聲音像一個被打碎的玻璃杯,響在那個快要下雨的悶熱房間。接著,我的懷抱裏響起小晴的哭泣聲。
十七歲的少女,總是這麽多愁善感吧。
那時的我是這麽想的,因此並沒有刻意去深入小晴的內心,去瞭解她的眼淚到底是爲什麽而流。直到小晴自殺後,我才發現,原來生活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人,其實很脆弱,也很容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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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考上大學,連我自己覺得不可思議。原本我以爲,我會因爲小晴的死一蹶不振,甚至像電視劇裏的人一樣,陷入酗酒墮落的悲慘結局。可是,我卻依舊像平時一樣每天白天去學校上課,晚上復習到深夜。身邊的朋友都覺得我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但是只有我知道,我身體的某個地方已經被死去的小晴改變了。
淩晨五點,我像平常一樣起床。梳洗完畢後,我推開門走進清晨無人的街道。
我沿著貫穿小鎮南北走向的一條街道緩慢地走著,沒有目的地,只是悠閒地向前走。天邊一彎下弦月還未隱去,半明的天空印著幾片混沌的雲。我從位於小鎮南部的家走到小鎮的北部,再慢慢地折回來。
只是爲了消耗時間。消耗清晨五點到六點這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我沒辦法呆在房間。因爲每天的五點,我都會自動醒來,像被鬧鐘吵醒般準時。然後,我就會想起我和小晴在旅館一起度過的那個清晨。十七歲的清晨。早上五點。
幾天後,小晴就自殺了。而那個清晨,她還縮在我的懷裏,哭著說她的噩夢,說她的媽媽在夢裏被他爸爸捅了六刀。
彷彿兩個永遠不可能連接在一起的世界,竟然就這樣被連接了起來,一點道理也不講。我討厭這樣的連接。
開始的幾天,我一直設法讓自己在醒來之後再度入睡。可是我發現,不管我用什麽辦法,吃什麽藥物,在五點到六點這段時間裏,我總是像被人潑過冷水一般清醒。我睜著眼睛看著雪白的天花板,然後不停地想小晴。
一想到小晴,我的眼皮開始微燙,心中的那個只有自己才看到的空洞似乎又漸漸大起來。我朝家一步一步走去,天也漸漸亮了。
當太陽的第一絲光照耀我的瞳孔,心中小晴的影像如倩女幽魂一般,慢慢地隱在陽光的灰塵裏。
我推開家的大門,一張佈滿皺紋的臉從一旁冒出來,嚇了我一跳。爺爺雙手攀著門框,臉上堆著笑,正從門後看著我。
「您嚇我一跳。」我扶著他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用毛巾替爺爺擦去嘴邊挂著的垂涎,「這麽早就起床,不多睡一會?」
爺爺咧著嘴,嘿嘿地笑著。我也朝他微微一笑,他看了,發出很大的笑聲。
「噓,輕一點,這樣會把大家吵醒的。」我制止他。
可是太遲了,姑姑和媽媽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自己的房間走了出來。爺爺還在哈哈大笑,我無奈地聳聳肩。
「爸,你很吵哎。難得一個周末,你就不能讓我睡個好覺嗎?」姑姑開口,語氣帶著不滿。
「呵呵,呵呵。」
爺爺對姑姑的指責視而不見。因爲笑得太大聲,口水又從爺爺的嘴角流了下來。
「爺爺今天看來心情不錯。」我一邊像做解釋般自言自語,一邊替爺爺擦著嘴角。
媽媽走進廚房裏,倒了一杯牛奶塞進爺爺的手裏。爺爺接過牛奶,像小孩子一樣呼嚕、呼嚕地喝起來。姑姑倚著門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一分鐘後,她轉過身,「砰」地一聲關上房門。而媽媽在做完這一切後,也面無表情地回到房間裏。
空蕩蕩的客廳只剩下我和爺爺兩個人。我在爺爺身邊的沙發上坐下,看著爺爺旁若無人喝牛奶的樣子,覺得有些哀傷。
從我記事開始,爺爺就是這個樣子了。腦子不好使已經十幾年的他整日癡癡傻傻,開心時大笑,不開心時大哭。不過有時,我也很羡慕爺爺的這種生活方式,至少比起我還沒出生就已經過世的爸爸來說,能這樣簡單活著的他還是幸運的吧。
我的家庭組合非常奇怪:剛懷孕就死了丈夫的媽媽,今年已經四十歲、卻還沒有出嫁的姑姑,不知道癡呆了多久的爺爺,還有失去戀人的我。雖然外表看起來,我們一家人生活平穩,媽媽和姑姑各自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家裏也不缺少什麽,但是,身處其中的我總覺得這個家搖搖欲墜。
就像小晴沒有預兆突然死去一般,我總是有一個不祥的預感,這個家有一天會崩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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