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社會主義成為世界的主流,執政者欲追隨馬克思的腳步而行時,值得思索的是,文明發展至今,烏扥邦真能一貫實行否?答案是否定的。強欲將烏扥邦的理念套用至工業社會猶如強硬將一件不合適的衣服穿在一個不合適的人身上。幾千年前,孔子提倡社會大同,幾千年後的我們卻是依社會需要發展,證明了理論性的東西畢竟缺乏對人性的考量。
作者:葉夫根尼‧薩米爾欽
(Yevgeny Zamyatin)
譯者:趙丕慧
出版社:網路與書
【作者簡介】
一八八四年生於俄羅斯中部的黎貝迪安鎮。一九○二年進入聖彼得堡理工學院攻讀造船工程學,其間積極參加革命活動,曾被捕而流放。一九三一年移居巴黎,直到一九三七年逝世。
薩米爾欽在求學時即開始寫作,以短篇小說取勝,受到當時俄國文學象徵主義的影響極大,以風格獨具的民間口語敘述文體,和幽默諷刺的筆墨馳譽文壇。他於一九二○年間寫成《我們》一書,以手抄本形式在俄國內部流傳,一九二四年流出國外出版英、法、捷克文等版本,但在俄國則一直到一九八八年才正式解禁出版。另著有《省城紀事》、《穴居人》等小說。
【導言】
十九世紀工業社會蓬勃發展帶來科技與經濟進步,透過生產力與武器的供給,殖民主義興盛,各大國間的侵略、爭戰迫使落後國家走向現代化,卻也造成社會衝突不斷,社會主義相運而生,其中又以馬克思主義為著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列寧,先後發動一九○五年俄國革命與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第二次革命後,推翻沙皇後取得政權,與資產階級成立臨時政府,後又推翻資產階級,成立蘇維埃共和國,為了打擊國內的反對勢力,上台執政後,列寧成立肅清反革命委員會(簡稱契卡),甚至將資產階級不論男女投入勞動營,不服者槍殺,並賦予契卡機關可不經審判即槍殺的權利,此一體系雷風厲行的實施後造成社會恐慌,數十萬至數百萬計的民眾遭絞死或槍殺。
薩米爾欽歷經兩次革命後,眼見國內歷經大規模的勞動營及契卡機關的壯大,一九二○年至二一年間寫下《我們》諷刺時局,表達對列寧強行將馬克思採用社會主義(註1)在人間施行的不滿,小說強調了在工業社會極權主義下,自由意志之不容於世,因此,在意識形態上完全是一部反烏托邦的作品,徹底打破十六世紀托馬斯‧摩爾在其著作《烏托邦》的理念,奠定了文學史上三大反烏托邦作品先行者的地位。『烏托邦』原意是指一個完美的境地、一個理想的國度,一個沒有爭擾的社會,類似孔子提倡的世界大同。托馬斯筆下的烏托邦世界即是一個完全理性的共和國,所有財產公有化,宗教信仰自由,及至後來的烏托邦派作品中仍帶有濃厚的理性主義色彩。
就現實層面而言,馬克思提倡的社會不存在,即使施行也必將失敗,我們可從二方面觀察:
其一,共產主義的大缺陷
從古至今,社會始終存在著少數人奴役著多數人的習氣,這種現象一直沒有改變。十九世紀工業革命後,資本主義形成,社會普遍存在著資本階級與勞工階級,資本階級不僅奴役著勞工階級,支付少許薪資,甚而剝削,馬克思將之稱為剩餘價值,提出共產主義,主張消滅私有產權,建立一個沒有階級制度、國家和政府,且集體生產的社會。這樣的主張的確很理想,也很符合烏托邦的定義。但是一個沒有政府的國家必會暴亂,最後政權落入野心勃勃之政黨,變成獨裁。
其二,人之性惡作祟
人類的本性本來就存在惡,我所謂的『惡』是從人類的動物性考量。綜觀人類的歷史,從野蠻到文明,每一過程的進化無不是鬥爭,種族與種族間的對決、部落與部落間的爭戰、王位的爭奪、政權易位。權力使人迷惑心智,於是從有武器開始,人類的進化就是一部血腥的戰爭史。
甚麼是人的動物性?荀子在〈性惡篇〉舉例:「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人類的本性存在著好利、嫉惡之心、愛好聲色,這種本性如在一個沒有政府管制共產主義社會下發展,必將成為社會大亂的禍根,屆時國家勢必回歸到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獨裁體制。
鑒於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之不成熟,近代經典文學史上有三大反烏托邦作品:一為俄國作家薩米爾欽的《我們》;二為英國作家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三為印裔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這三部作品以諷刺取向,其中,薩米爾欽的《我們》雖是三部曲的先行者,卻直到最近才有中譯本問世。
【內文賞析】
《我們》的主體即是通過男女愛慾表達當政黨權傾一時,自由意志不見容於世的意識。小說將時間拉後至西元二十六世紀,這個世界因地球經過百年大戰後,人口只剩十分之二,全世界統一成『一體國』,由『造福者』統治,國家以綠牆為界,周遭由透明玻璃建造,人民沒有名字,只以英文字母與數字編號,在這裡,國民稱為『號民』。號民身穿制服,吃化學食物,按照『理性幸福方程式』,遵守統治者制定的作息時間表:從起床、進食、工作、散佈與性交接採規定制與配給制。
小說主角D-503是一體國太空船『整體號』的建造人,亦是一位數學家,更是一位思緒如玻璃般透明的忠誠愛國者。某天,一位有著謎樣的女子I-330闖入他規律的世界,從此陷入理性與愛慾間的掙扎。他發現自己開始有了自我意識、會想像、並且有深刻的佔有慾,也就是當局者所說的靈魂。I-330甚至帶領他進入不曾進入的綠牆外的世界,與同是人類的生物接觸,並策劃謀反,使得主角D-503從此陷入單一的「我」與整體的「我們」間的掙扎,並且沉淪墮落:
我覺得自己在眾人之上。我是我,一個分開的實體,一個世界。我不再像以前一樣是個元素,我變成了單位。
然而,有越來越多人有了靈魂,從靈魂而生的想像力為當局者所不容的疾病,必須根除,根除的辦法是動手術,當局者欲使極端手段使全體號民接受手術,社會於是動盪不安,主角D-503也在整體號第一次試飛中遭背叛,與I-330的謀反遭識破,兩人的謀反行動失敗後被補,事情的真相浮出,瀕臨崩潰的主角於是接受想像力切除手術,治好了靈魂惡疾,回復到先前忠誠愛國者狀態。他在日記上寫道:「是真的嗎?這兩百頁是我,D-503,親手寫的?我是真的曾經感受過─或是以為自己曾經感受過─這一切?筆跡是我的筆跡,而現在也是同樣的筆跡。然而幸運的是,只有筆跡是同樣的。沒有狂言囈語,沒有荒謬的暗喻,沒有感情:除了事實之外,什麼也沒有,因為我痊癒了,我百分之百,徹徹底底的痊癒了。」最後,眼看愛人遭造福者毀滅制裁,卻已失去往日情懷,「因為『理性』必須要獲勝。」他在日記上寫著。
【隱喻手法】
本書除了以札記的形式寫成,內含諸多隱喻,出處大多引用自《聖經》並以反面形式寫成,從架構上可看:
大戰之後世界人口只剩下了十分之二,可是在清除了千年的污穢之後,地球的面貌變得多麼的亮澤鮮麗啊!那個存活下來的十分之二在一體國閃耀的宮殿中品嘗到了幸福的極致。(頁40)引用自《啟示錄》第二十二章第五節的末日戰爭後的世界:「There shall be no night there: they need no lamp nor light of the sun, for the Lord God gives them light. And they shall reign forever and ever.」(將不再有黑夜:人們也不需要燈光和日光,因為神要光照他們,讓人們得以自立直到永遠)此處的「幸福」隱喻人類因處在玻璃建築下,生活沒有隱私,過得無欲無求並且喪失自我。
或許囿於宗教偏見,頑固的抓著「麵包」不放。(頁40)此「麵包」暗指《啟示錄》第二十二章第十七節:「And the Spirit and the bride say, “Come!”And let him who hears say, “Come!”And let him who thirsts come. Whoever desires, let him take the water of life freely.」中的「the water of the life」(生命的水)一體國並且開發出以石油的產物作為食物來替代此處的「麵包」,在此隱喻人將被控制在統治者下,喪失靈魂,沒有主見。
主體發展則是引用《創世紀》中,夏娃受了蛇的引誘吃了樹上的禁果,夏娃為了怕受懲罰遂引誘亞當犯罪暗指D-503、I-330、S-4711三者關係,經過兩百年大戰後,世界統一成一體國顯然被認為是《創世紀》中的伊甸園(Eden garden),D-503是亞當的化身,I-330是夏娃的化身,S-4711儼然就是蛇的化身:「不但是彎腰駝背,而且好像連下半身也跟著彎,活像是S字母」(頁21)綠牆外被稱為「梅菲」(Mephi)的生物顯然是引用《浮士德》裡眾所熟知的,浮士德將靈魂販賣與他的魔鬼精靈「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在書裡則隱喻為《聖經》中對抗天堂的撒旦。
在書中,D-503雖是受了I-330的煽動並與其謀反,甚至在I-330的引誘下逐漸有自我意識,然在最後D-503接受手術,並看著愛人受死,回復到原先的無欲無求甚至無自我意識的狀態,與《創世紀》中亞當和夏娃因吃禁果而生的慾望有了極大的相比,以此隱喻這是一個無神的世界。
【薩米爾欽的政治觀】
全面朝向工業社會發展,研發並製造精密的科技,強調全體發展而忽略個體,為了加緊朝向馬克思主義必採取激烈手段,透過形式主義強化集體性,形式主義包括形塑一個全能的統治者凝聚民心並透過情治機關壓制零散個體(此個體即不服者、反叛者) ,社會將從共產主義過渡至威權主義。
查考史實,列寧於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一年俄國內戰期間發布戰時共產主義政策,該政策其中包含強制徵收農民除維持生存量之外的餘糧、實行商品配給制、採取嚴格工人管理制度、罷工者槍決等保障戰爭時特定城鎮與軍隊物資的充分供應,此政策鋌而走險的渡過內戰時期的危機,不料,內戰結束後反而加強該政策的實施,導致俄國一九二一年的大飢荒,社會非旦沒有全面進步,反而使得城鎮的發展精密疏離化,供應物資的鄉鎮生活水平卻倒退,農工於是發動坦波夫叛亂,打出「要蘇維埃,不要共產黨的蘇維埃」口號,列寧意識到此次政治危機,隨即承認以共產主義原則調整產品生產與分配的做法與現實生活不符,自此,談到共產主義令人心頭蒙上一層陰影。
薩米爾欽在小說中更是用理性主義的色彩強化威權主義的陰影,打破烏托邦理性主義的理念,延伸出反烏托邦的人性道德批判。在書中,綠牆內的人類以精密的科技發展,秉著理性主義強化主體的概念,忽略個體意識使人性逐漸冰冷疏離;綠牆外的人類因為被放逐,少了精密的科技發展,人性沸騰,作者以此鮮明對比暗諷當發展日益精密化,人性之不復存在,不意,理性主義自此與人性冰冷畫上等號。
【文學啟發】
《我們》自一九二一年出版以來,是第一部為前蘇聯文化審查機構(Glavlit)取締的小說,初始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在俄國境內流傳,後來於一九二四年流出國外,直到一九八八年解禁,先後出現英文版、法文版、捷克語……等。《我們》的付梓無疑是開反烏托邦小說之先河,在這之後,英國作家奧爾德斯‧李安納德‧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一九三二年創作《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印裔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一九四八年也創作《一九八四》,三部小說並列為三大反烏托邦經典文學名著。《美麗新世界》出版後被認為是受《我們》的影響,作者赫胥黎曾公開否認,至於喬治‧歐威爾則公開承認受薩米爾欽的影響。
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與薩米爾欽的《我們》極為相像,主題也是通過男女情慾表達自由意志不見容於世,與其相像的還有「老大哥」,老大哥儼然就是由「造福者」的概念而得;「思想警察」的概念則得自「觀護人」一詞的概念,「電慕」則是由「作息表」延伸出來。固然這兩部文學名著極為相似,《一九八四》的故事情節發展卻有了質變,小說主要是透過男女情慾表達對極權的反抗,描述在共產主義盛行下,統治者會假借共產之名,行極權之實,歐威爾甚至締造了一個竊聽盛行的恐怖世界,這與薩米爾欽當初創作《我們》的原意有很大的落差。誠然《一九八四》的問世在根本上是反共,《我們》則是對威權主義進行批判,與反共並無直接關係,由於兩者的相似度,後世在談到《一九八四》時也不尤得想起《我們》,不知不覺中被冠上反共的高帽。
在近代受《我們》影響的文學名著尚包括艾茵‧蘭德(Ayn Rand)的《一個人的頌歌》(Anthem),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LE Guin)的《一無所有》(The Dispossessed),寇特‧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自動鋼琴》(Player Piano)。
【結語】
「……你們將征服其他星球上的未知生物,他們可能仍處於原始的自由狀態中,為了他們著想,你們會為他們帶上理性之軛。萬一他們不了解我們為他們帶來的是經過數學方法計算毫無瑕疵的幸福,那麼我們就有責任來強迫他們享此幸福。……」《我們》以男女愛慾彰顯個體(individual)與全體(social order)意識,強調個體的渺小,只有全體一致才是重要,諷刺執政者欲將己之價值觀念強加在人民身上,不論人民願不願意,將執政者強硬施壓於民的此種心態影射為盲目自大。
註1.烏托邦社會主義
又稱「空想」社會主義。烏托邦(utopia)一詞襲用十六世紀英國作家摩爾(Thomas More)的一部著作名稱,摩爾在該書中描寫一處理想的社會,而這個地方根本不存在(在希臘文中utopia意指不存在的地方)。稱此派為「烏托邦社會主義」是馬克思主義者所採用,藉以說明馬克思科學的社會主義與其有別。烏托邦社會主義者認為:競爭性的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經濟違反公平原則,鼓吹以普遍的兄弟之愛替代階級鬥爭,並規劃完整社會安排的計畫與建構想像中的社會合作模型,部分且付諸實施,惟因其過分相信人性本善,故計畫往往未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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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烏托邦三部曲之三──1948年他覺警示《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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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大春
看見太陽了──一則小說的主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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