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蓮姑在宜蘭河下渡頭創辦了一間大學。
這家大學正式掛牌運作的時日，阿蓮姑也忘了；她剛從菜園回來，長柄水杓裡有一截新採的竹筍，生鮮嫩脆的筍白露在泥沙外。
橫直，這家被蒼綠竹林掩映的大學，堂堂皇皇，比合十恭迎才設立的宜蘭佛光大學早了幾十年，比削尖頭殼才改制成的宜蘭大學更早。當然也比才藝傲人和公民意識強勁的宜蘭社區大學，毫不遜樣，且深具常民色彩，年代之久遠更沒得比。
最起碼，阿蓮姑在下渡頭創辦的這家大學，它的看相算命實務就比社區大學的易經排卦明白暢曉得多，它三不五時的博奕研習或與生死學密切關連的婚喪禮儀實作，其他大學沒能開課，阿蓮姑的大學卻早早辦得風火沸揚。
●最具常民色彩的另類大學
懷疑阿蓮姑抄襲「在台南賣牛肉麵辦大學」的阿銘，她大笑：「沒啦！笑破人的嘴，阿銘仔廣告做那麼大，咱怎能跟人比？」問她是否響應縣長三請四姑成的「宜蘭大學城」競選政策，阿姑站在懷因亭的亭仔腳脫下黃雨鞋，抖出泥沙，警告說：「你會被縣長罵臭頭！人家邀來的都是藝術的、海洋的、醫學的，咱這款豬寮大學怎跟人比？」
阿蓮姑全力挺住的豬寮大學，有個連通前廊，題名懷因亭。據識字不多的阿蓮姑表示，這是疼惜因緣的意思。亭名清雅又入世，完全符合她的創校精神，可最能表彰豬寮大學教學宗旨的，莫過於那副對聯：
木築山亭留過客
德巍禪剎襯來鴻
這家體制外高等學府的學子過客，多半是來路不明的老少遊民、河床菜農、退役老兵、獨居老人或熱愛博奕的男女博友。它來者不拒、從寬入學的來鴻，多半就是流動性極大的歇腳人、別提舊傷口的邊緣人或精神渙散的弱智人。
為阿蓮姑的大學招牌題名的一手好字，和為校門亭子取名寫對聯，豬寮大學的學員「請裁找找」就有了。阿蓮姑說：「咱哪有法度求外人？家己想，家己寫，給它掛正，不掛顛倒就可以了。咱的鑼鼓陣也同款，老師和弟子也是互相研究，鼓點不亂，鑼會響亮，就給它出陣了。」
這款文武兼備、教學相長的氛圍奮發且熱烈，恐怕許多大學未必贏得過。
●河地臨界的陰陽邊緣
阿蓮姑創辦的這家大學校址，原來的確是一間豬寮；周邊泥地留有無數肥短豬蹄的足跡，有人以為學府蓋在這款所在，實在很不高等。可想想，有多少大學、研究院或科學園區的老地皮，紮紮實實就是人口密度極高的墳場或牲口眾多的牛馬牧場。它們的前身礙得啥？
豬寮大學懷因亭側對門，另一叢綠竹下的鐵皮屋萬善祠，也有個不壞的名號慈安祠。
萬善祠、有應公廟這類陰廟，收容供奉的無非是無主骸骨。地緣所致，多半位處偏郊，香火維繫也若有似無。阿蓮姑橫直不在意，她認為天下人間，冥冥中自有安排，惜緣就有路頭可行。
一九六○年五日節前的正午，在下渡頭溪畔種菜養豬的艷照伯和正旺叔，又發現一對白兔出遊。
這對白兔的行蹤，可謂正宗的神出鬼沒。他們每逢初一、十五常結伴蹦跳在水湄河邊菜畦，初二、十六慣常現身堤防下竹叢，沒頭沒尾來去，無影無蹤進出。怪的是，菜畦任何作物不曾給糟蹋，豬寮大小豬隻吃睡正常，勇壯長大，不曾給誰驚嚇過。
「那日，艷照伯和正旺叔明明發現這對白兔消失在竹叢，竹叢下有堆鬆土，土堆旁隱約有露土的粗細白棍幾根。」阿蓮姑說那是兩副年代久遠的森森白骨，頭顱有大有小，分不清男女老幼，難辨漢番或紅毛，橫直是人子，淪落他方的異鄉人，「他們也是慈安萬善祠起祠的頭二位。緣啦，這裡遠近先後已撿取供奉六十三位了。」
●來者是客別問舊傷口
阿蓮姑在宜蘭河下渡頭創辦的豬寮大學，校舍幽深狹仄，格局亂中有序，可這裡自由來去的人生大學學員，自在進出的八方過客，不乏有形象落魄文人雅士，有賭技精湛又兼具手腳功夫的羅漢腳，有大好頭顱賣給識貨的邊緣人，於是，這河床竹林下的另類大學，不缺天寬地闊的生鮮活氣，有了耳目清朗的門楣日月。
阿蓮姑長年款待過客與來鴻的鹹粥，又名狀元粥；配料的筍條、青蔬、肉片或雞絲，多半就地取材和自家飼養。特別是對待陌生來客，豬寮大學有個傳統慣習：不問來客身分及去向。「若方便，他家己會講。啊，總有不便，才來這睏歇喘氣，才來這借水呷糜吧。」校長兼撞鐘的阿蓮姑，顯然也兼任心理輔導主任。
曾有一位黃姓過客，在豬寮大學懷因亭用罷午膳，留下一副對子的上聯：風吹大旗尾，廣東廣西（廣字河洛音似捲字）。懸賞水酒一瓶。
另有一位楊姓來鴻，興之所致也在亭柱留過一句上聯：烏龜伴鱉，殼有別。藉文抒懷明志，並求知音。對得下聯者將餽贈百年胡琴一把。
那瓶水酒，不出三天便被一落拓陳家子弟以「水崩下渡頭，河南河北」從容開瓶饗客。
那把百年胡琴，被拎走得更快！一名家住壯圍鄉公所前的吳家少年，隔天來此找渡船，閒來無事，順便回應了「白鵝隨鴨，聲不同」，掛在綠竹腰上的胡琴，被他輕輕背回家去。
●說收容太沉重 惜緣而已
阿蓮姑創辦的豬寮大學大會堂，不擺置蔣介石銅像、孫中山塑像、孔子假想偶或創辦人她自己的半身像。
大會堂的擺置偶像，既超凡又落俗；是落魄且熱鬧，總結是惜取人間因緣的神氣沖天。
如來佛祖、陳靖姑娘、觀音菩薩、紅臉關公和白鬚土地公……所有神明同排並肩而坐，不分尊卑主從，沒有大小強弱，這也符合下渡頭這家大學的無產階級精神。
「攏總是從宜蘭河面撈起，水平都同款，命運攏相當，還要分別啥？」心竅蒙昧的財迷，什麼地頭都有；號聲純樸民風的宜蘭，照樣也有這款在六合彩、樂透彩火併的子弟。發財美夢託寄某路神明，財破夢碎後，痛到不行，把那尊神明就給扔河漂流，以洩心頭恨，消心坎腫。阿蓮姑說：「全身漂流的還好，有些缺頭斷臂，修也無法修。宜蘭河上游是哪裡？北津、北門口、金六結、梅洲金同圳都可能是這些神明被放捨的地頭，講不清啦，總講是有比較超過啦。」
阿蓮姑附帶管理的慈安祠，原有的香油錢箱已封箱，新近在水泥厚牆鑿一瓶口小洞，當作香油孔；保全防護升級，意味著另類財迷曾多次搜括陰廟。阿蓮姑表示：「這世間什麼人都有，有富人也有賊盜，有苦命也有施主，萬物共生，惜因惜緣，平安就是福。」
河陸臨界的下渡頭，滑稽與正經互見的邊緣地、雅俗與陰陽共存的浮世學，葷素與黑白難分的過客們，清濁流淌的宜蘭河，生猛有勁阿蓮姑！
作者：李潼
發表：聯合報 93 01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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