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台灣,不知道是因為空氣污染,還是水氣太重,都會因為台北的空氣,喉嚨痛個好多天﹔可是,要不是聞到那個混雜著汽車廢氣和路邊早餐店的奇怪氣味,還
真是沒有回到家的感覺。出國久了,常常被人問到,有沒有鄉愁?有沒有思鄉病?因為『髒空氣』這種東西太不好意思說出口,所以只好找些東西來搪塞,偏偏Kenneth說得出來的鄉愁,都不是自己的鄉愁,淨是從書本裡和電影裡偷來的。
感恩節前夕,跟Max一家人去逛底特律的“東市Eastern Market”(這個名字翻成中文馬上讓人想到花木蘭)。Eastern Market已經有203年的歷史,就像是台灣的迪化街,凡是過節需要的東西,從整隻的豬羊,應景的蔬果,各種聽過沒聽過的香料,盆栽,聖誕樹,應有盡有。雖然跟迪化街差的遠,但是好歹也算是小有規模,據說平常一個星期六,就可以有四、五萬人擠在同一個市場裡。
Kenneth跟著Max一家人在市場裡閒逛(Ken:閒的只有你,其他人都很忙碌的),突然看到有人在賣“糖炒栗子” (Ken:當然…美國人是用烘的,沒有糖炒。)。要知道美國人不太會吃栗子,不是把栗子放在烤箱裡烤的又乾又硬,就是放在水裡煮的像無味的馬鈴薯,唯一還能吃的大概就是超市裡賣的罐裝剝殼栗子,可是價錢實在讓人難下手。所以在Eastern Market看到外國佬賣糖炒栗子,突然有一種濃濃的鄉愁。
可這個鄉愁,不是來自台灣路邊的糖炒栗子,而是來自17年前的電影—滾滾紅塵。說實在的,這樣推算回去,Kenneth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只有小學吧?給小學生看這種片子,Kenneth的父母到底在想什麼?記不清楚到底當初有沒有看懂電影,不過印象裡很深刻的,是張曼玉倒進大衣口袋裡的一大袋糖炒栗子。
雖然說這是三毛以張愛玲為藍本的小說(劇本),但劇中的林青霞和張曼玉,讓我覺得好像是張愛玲跟三毛在對話。這當然是我想太多,因為三毛跟張愛玲應該有很多共同點,所以可能是三毛一個人的對話,但是現實生活或是電影裡這兩個勇敢的女人,不管是決定勇敢的愛人,還是決定勇敢的不愛人,都讓人覺得愛情,為什麼總可以動魄驚心?
電影裡出現過好多次糖炒栗子。三毛在電影裡,用栗子比喻男人的心。人心,都裹著糖衣,不是良藥,是糖炒栗子。混著焦糖的栗子殼,雖然有甜味,卻不能入口,唯有敲開了堅硬的外殼,才嚐得到栗子肉的甜美。不管是冷靜理智的林青霞,或是為愛不顧一切的張曼玉,到最後都要咬一口栗子,罵著“心給狗吃了”。
這到底是罵愛人沒良心,還是罵自己是盲目的狗,或者,是對追逐愛情的至理名言。
怎麼可以給小孩子看這種電影?於是Kenneth從小的愛情啟蒙,就是愛吃栗子的人,才能夠好好談戀愛﹔可是在談戀愛的人,都是狗……。(這是什麼怪理論???)
說到栗子,又勾起Kenneth另外一個鄉愁。那就是琦君在『故鄉的桂花雨(原名:桂花滷‧桂花茶)』裡面提到的『西湖白蓮藕粉煮的桂花栗子羹』。
這個『故鄉的桂花雨』應該是國中課文吧?Kenneth國中課文全部忘光光,唯一記得的就是那-蓮藕粉。當然,Kenneth的童年,還沒有機會去西湖吃蓮藕粉﹔後來在西湖邊(還是其他的湖?),看到一整桌的磁碗,每個碗中放著兩匙白色粉末,客人付了錢,老闆便往碗裡面沖熱水,一邊拿著木匙攪和,雖然香味四溢,卻沒有勇氣嘗試。
真嚐到蓮藕粉,已經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的事,跟朋友一起去嘉義看蓮花。那時候白河的蓮花還不麼有名,白河鎮還是小小的街道,路邊人家就擺著小桌子,賣著蓮子、蓮藕和一包包的蓮藕粉。我和朋友同時記起了琦君得那個句子,不能不買一包嚐嚐。
在旅店裡,兩人要來了熱水,還從超市裡買來沒什麼味道的桂花釀,以一種等待的心情,看著熱水中的白色粉末,在兩人間起化學作用,到底有沒有桂花或是白蓮花的香氣,早就記不得了,可是同時沉浸在一種久違了心情的感動,大概終生難忘。
蓮藕粉和著桂花羹,年輕時候的戀愛,常常是一個名字,都讓人心動。
當然,年紀大了以後,鄉愁的氣味或是初戀的心動都不再昂貴,超市大賣場通通買得到,外加一點點郵局的運費,白河蓮藕粉或是東勢林場的乾燥桂花,馬上從台灣快遞到美國。
Kenneth煮著遠度重洋的蓮藕粉,懷念著不屬於自己的鄉愁,同時打電話跟母親大人報告貨品平安到達。赭紅色白底的琺瑯鍋冒著水氣,混濁的蓮藕粉,像回憶慢慢澄清起來。盛進潔白的小磁碗,纏著桂花花瓣的粉紅色水晶羹,比記憶裡的還要芬芳,Kenneth迫不及待的叫Max來分享這股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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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糊像精液一樣的是什麼鬼東西啊?”Max皺著眉頭說。
果然,浪漫都是年輕人的玩意兒,鄉愁,還是人家的比較香。
上面是欠了聿很久的杯子圖片,還好還沒有欠過年。(杯子裡面就是桂花蓮藕粉)第一張圖的右下角也是像seminal fluid的桂花蓮藕粉。
不知道我在文章後面附琦君的這篇文章算不算侵權?這是一篇很棒的文章,是國中課本的『未節錄』版本,大家一起跟Kenneth回憶一下吧。
桂花滷‧桂花茶 琦君
家鄉老屋的前後大院落裡,最多的是桂花樹。一到八九月桂花盛開的季節,那豈只是香聞十里,簡直是全個村莊都香噴噴的呢。古人說:「金風送爽,玉露生香。」小時候老師問我怎麼解釋,我就信口地說:「桂花是黃色的,秋天裡,桂花把風都染成黃色了,所以叫作金風。滴在桂花上的露珠,當然是香的,所以叫玉露生香」。老師點頭認為我胡謅得頗有道理哩。
母親卻能把這種桂花香保存起來,慢慢兒地享受,那就是她做的桂花滷、桂花茶。
桂花有銀桂、金桂二種,銀桂又名木樨,是一年到頭月月開的,所以也稱月月桂。花是淡黃色的,開得稀稀落落的幾撮,深藏綠葉之中,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似有若無。老屋正聽庭院中與書房窗外各有一株。父親於誦經吟詩之後,總喜歡命我端把籐椅坐在走廊上,聞聞木樨的清香,說是有清心醒脾之功。所以銀桂的香味在我心中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在臺北時,附近巷子裡有一家院牆裡有一株,輕風送來香味時,就會逗起我思念故鄉與親人。
與銀桂完全不同的是金桂,開的季節卻是中秋前後。金黃色的花,成串成球,非常茂密,與深綠色的葉子相映照,顯得很壯觀。但是開得快,謝得也快。一大陣秋雨,就紛紛零落了。母親不像父親那樣,她可沒空閒端把椅子坐下來聞桂花香,她關心的是金桂何時盛開,瀟瀟秋雨,何時將至。母親稱之為秋霖,總要搶在秋霖之前搖下來才新鮮。因為一被雨水霖過,花香就消失了。不像銀桂,雨打也不容易零落,次日太陽一照,香氣又恢復了。所以父親說木樨是堅忍的君子,耐得起風雨,金桂是趕熱鬧的小人,早盛早衰。母親卻不願委屈金桂。她說銀桂是給你聞的,金桂是給你吃的,不是一樣的好嗎?什麼君子小人的!
搖桂花對母親和我來說,是件大事,其忙碌盛況就跟穀子收成一般。搖桂花那一天,必須天空晴朗,保證不會下雨。一大早,母親就在最茂盛的桂花樹上,折二枝供在佛堂裡與祖先神位前,那一份虔敬,就彷桂花在那一天就要成仙得道似的。
太陽出來晒一陣以後,長工就幫著把篾簟鋪在桂花樹下,團團圍住。然後使力搖著樹幹,花兒就像落在簟子上。我人矮小,力氣又不夠,又不許踩到簟子裡,只有站在邊上看﹔一陣風吹來,桂花就紛紛落在我頭上、肩上,我就好開心。也世上有這樣可愛噴香的雨嗎?父親還做了首詩說「花雨繽紛入夢甜」。真的是到今天回味起來,都是甜的呢。
搖下來好多蕈的桂花,先裝在簍裡。然後由母親和我,還有我的小朋友們,一同把細葉子、細枝、花梗等揀淨後看去一片金黃,然後在太陽下晒去水分。待半乾時就用瓦缽裝起來,一層糖(或蜂蜜),一層桂花,用木瓢壓緊裝滿封好,放在陰涼處﹔一個月後,就是可取食的桂花滷了。過年做糕餅是絕對少不了它的,平常湯圓、糯米粥等,挑一點加入也清香提神。桂花滷是越陳越香的。
母親又把最嫩的明前或前茶焙熱,把去了水氣半乾的桂花和入,裝在罐中封緊,茶葉的熱氣就把桂花烤乾,香味完全吸收在茶葉中。這是母親加工的作法,一般人家從我們家,討了桂花就只將它拌入乾的茶葉中,桂花香就不能被吸收,有的甚至爛了。可見什麼東西都得花心思,有竅門的。剩下的,母親就用作枕頭心子,那真合了詩人說的「香枕」了。
母親日常生活,十二分簡樸,唯有泡起桂花茶葉來,是一點不節省的。她每天在最忙碌之時,都要先用滾水沏一杯濃濃的桂花茶,放在枕頭,邊做事邊聞香味,到她喝茶時,水已微涼了。她一天要泡兩次桂花茶,喝四杯。她說桂花茶補心肺,菊花茶清肝明目,各有好處。她還邊喝邊唱:「桂花經,補我心,我心情時萬事興。萬事興,虔心拜佛一經卷經。」喝過的茶葉,她都倒在桂花樹下,還是讓花葉都歸根。母親真真是通曉大自然道理的「科學家」呢。
杭州有個名勝區叫滿覺寺,盛產桂花。八九月間,桂花盛開時,也正是栗子成熟季節。栗樹就在桂樹林中,所以栗子也有桂花香味。我們秋季旅行時,在桂花林中的攤位上坐下來,只要幾枚銅板,就可買一碗熱燙燙的西湖白蓮藕粉煮的桂花栗子羹。那嫩栗到嘴便化,真是到今天都感到齒頰留芳。林中桂花滿地,踩上去像踩絲絨地毯上。母親說西方極世界有「玻璃琉璃,金沙鋪地」。我想那金沙那有桂花的軟,桂花的香呢?教鄉的桂花,母親的桂花滷、桂花茶,如今都只能於夢寐中尋求了。
(琦君 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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