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廚房裡忙著張羅晚飯,我卻孤孤靜靜的佇立在她後頭。不了解為何剛剛她沒來由的,對我發這麼大的火,而後又一語不發栽進沈默裡。火爐上的湯滾了,發出嘶嘶聲,她只顧揭起蓋來試味道,我卻仍待在後頭。並不是在等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等些什麼。只覺得在幾分鐘前的那句「夠了」,不止打斷了我的話,也把我心裡的羞辱與失落全提了上來,如同她揭開鍋蓋完的水氣升起。委屈的小貓原以為母貓會磨蹭牠的臉,卻是更加狼狽的下場,只好悻悻然,悄然無聲的步出廚房。
其實,是我自己決定不去畢業旅行,怨不得別人的。
在高中的朋友就那麼寥寥數個。平時還不覺得有何不妥,但是到了畢業旅行這種關卡時,我知道,我過不去了。好面子的我,怎麼可能忍受分組時,分派房間時落單的窘境,每當看到別人興高采烈地討論著要如何瞞過老師的視線夜遊,誰要負責帶什麼娛樂品時,心裡就散著一股濃濃的愁悵。為了避免如此令人難受的處境發生,我自知之明地和我在班上的朋友,約定好了都不去參加畢業旅行。
現在想起來還頗為無奈的,為什麼當時的自己可以那麼固執,寧可孤獨也不願妥協?為什麼自己的某些偏執,至始至終都不能融入我的高中生活,雖然它幾近愚笨而易得罪人?為什麼同樣的理念,在那裡為人所唾棄看輕,在這裡卻有人可以從中發現它所耀發的光芒?這是我直至現在也想不透的。然而,我的高中生活卻悄然地在諸多疑問中渡過,就似飄過窗前的那片落葉那般輕易又那般不易,其中,包括我缺失的畢業旅行。
所以,我就跟媽媽說:「不去啦!我不去畢業旅行啦!」媽媽只當我是個體貼的孩子,因為那陣子家裡狀況蠻不太好,畢業旅行這回事使她必須從家裡日漸吃緊的財務中,挪出一筆額外的費用出來。看到晚飯桌上她聽到後皺下的眉頭,更加深了我不想去的意願。可以幫爸媽省個麻煩,讓我感到自己彷若是個貼心懂事的孩子。
冷眼地看著身旁的人,滿懷期待地倒數日子的來臨,但卻全無感染到一絲喜悅。我是隻遺落在南方的傷雁,只能眼巴巴地望著群族升空,朝北方大漠故鄉飛去。
大伙出發那天,我刻意晚點到校自習,因為無法想像親眼望著大家坐上遊覽車朝我揮手致意的那一刻,我的表情會是那種畫面。自尊是最驕傲的玫瑰,也是刺在心底最深的。「不是無所謂嗎?」我問自己。既你選擇了這條路,就得走下去,而且抬頭挺胸。
不去畢旅,不代表可以不來學校,相反的,我必須一連二天都去自習,和一堆不相識的鄰班同學。而我的朋友,隨隨便便找了個名義請假不來,留下我一個人在圖書館裡看書。看了許多還沒翻遍的散文小說,夏天的風逗弄著窗邊的風鈴,外頭又是個晴空無雲的好天氣,我趴在桌上持書,倦了就和身睡個覺,第一天就這般過了。
「其實沒有那麼難」我是這樣告訴自己去看待目前處境。只是到了第二天,到學校時,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很不能理解,消磨掉我假象的耐性。
「為什麼要我們做這樣的事?這不公平。」表面上無怨無尤的做著,但心中卻有千萬句不平之鳴,學校派我們這些學生去做收拾,收拾昨晚家長會慶祝所留下來的殘局:國際會議室裡覆上紅塑膠桌布的圓桌,上頭盡是那些人吃剩下的骨頭殘渣,啤酒空瓶。整個空間瀰漫著酒類腐壞的氣味,地上還有不知打翻什麼液體所留下的漬跡。塑膠杯碗,倒的倒,掉的掉。進去看到這場景時,嚇了一跳,天啊!他們在這裡打仗嗎?怎麼如此慘烈。但我們卻被分派做這些工作,讓我頗為光火,憑什麼讓學生為他們善後。那天教官讓我們早早回家,但我的心仍然是忿忿不平的。
「媽,你知道嗎?」我踱著腳走入廚房裡,看見她正忙著準備晚餐。
「妳知道學校竟要我們這些沒去畢業旅行的同學,負責打掃他們大人昨晚慶祝玩樂留下的碗盤。」
「那沒什麼啊!」她正埋首細細切菜。
「早知道就去畢業旅行了,沒去就很可憐了,還要作打掃。班上的人去畢旅享樂,我卻得兩天都到學校去。」我接著又說。
「怎麼這麼不公平,到學校去就算了,還得打掃。早知道就去了!」沒發現她的動作停了下來。
當我發覺時,媽媽已停了片刻,轉過身來向我吼了句:「夠了!」而後回復她先前的工作,拋下還來不及意識的我。為什麼要發脾氣呢?我只是很不能理解這世界的某些事,為何不能留下一絲絲的耐心給我?整間廚房只有爐上湯火滾動的聲響,空間裡充斥著令人難受的感覺,似地獄裡悶熱而受苦的氣息,我只想離開這裡。
那天晚飯桌上,我沒跟媽媽說過一句話。
事隔多年的某天,當我正在向晚黃昏下騎單車時,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油然地生起了一股愁悵。想起了國小時,我曾和爸爸站在鎮上唯一一間超市門口,他跟我說:「家裡沒錢沒關係,如果你想去校外校學,爸爸媽媽向人借錢給你去。」手上拿的,是他以身上僅存的金錢買的一條蘿蔔。那年的旅行,我還是去了。
等到大了點,上高中,家境也稍稍好轉。媽媽每一次要給我車錢時,都會偷偷瞞著弟弟,塞給我一兩百塊。我拒絕,她卻執意讓我收下,「媽媽很怕你出去,當別人家的小孩子去玩時,你什麼也不能做,我不要我家小孩難過 。」當我收下這些鈔票時,心底都會有種罪惡感,因為我很清楚那可是他們一分一分好不容易掙來血汗。
剎時間福至心靈的體會。我了解到其實不是她不想傾聽,只是當她面對小孩因體諒大人財務而犧牲自己與同儕相處的機會時,作何感受?媽媽當然不可能知道我會因為自己的固執,搞到被人排擠的地步,因為我盡量不把在外的委屈帶回家裡來。以前每天進家門前,我都會在門口待到情緒平復好,把不快拋在門外。
彷若看到母親蒸溽的廚房裡正在切菜的模樣。腳下的踏板逐漸加重了力道,引來一陣夏天近晚的徐風。出來得也夠久了,是時候回家!我在心裡輕輕說道:「我現在真的過得很好喔!一切都過去了!等等我,我就快到了!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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