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向他借用錄影機,準備觀看客戶要求的一段影片,走在前往他家的路上,他告訴我:『到我家裡,不要有甚麼想法,家裡完全沒有整理…』暗自我有點心疼,他老伴走了也快一年了吧,家中一定是沒人打掃的。坐在玄關穿鞋預備要離開時,很驚訝地發現,牆邊整齊擺著一雙小白色布鞋,抬起頭傻傻地問他:『怎麼會有一雙小布鞋在那兒?是誰的呢?』他揮揮手有點靦腆地說:『不是說了,不要問問題,是楊媽媽的啦,不是告訴你,我一直都沒有整理…』
坐在回家公車的路上,陷入沉思,心中被一股很深的情愫感動著,猜想著:一對相識相處將近五十個年頭的老夫妻,是如何相互忠貞地扶持走過呢?是如何面對著生離死別?是如何放手讓他就離去呢?又要如何面對著日後的孤獨思念?他總是不經意地懷念,細數往日舊事,楊媽媽是他初中時代,在教會認識的教友,五十年代,還是保守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男女即便有意,走在路上也只能一前一後;或是一個在街的這邊,一個在街的那頭。
當年,他二十幾歲,要去美國進修碩士學位時,是楊媽媽支助的飛機票旅費;兩年攻讀農學碩士完成回國,不僅是衣錦還鄉,更娶得等候他的楊媽媽,共創家庭。第二次再出國時,已是帶著一家大小四口攻讀博士學位了。那年,他已經三十出頭,我才七歲。
我們雖是同一所教會,平時我卻是特立獨行,孤芳自賞,並不是全心融入「同是一家人」的教義裡;對他的了解,僅於見到他帶著已經生病了的楊媽媽,前來週末的家庭小組聚會,他們夫妻倆溫文有禮,楊媽媽更是安靜,可是,看得出來,他很疼愛老婆,對楊媽媽的照顧,在小小動作下顯得如此貼心感人。
我不忍見生病中的楊媽媽,那會讓我想起去世的母親,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參加家庭聚會。直到有天,牧師來電告知我,楊媽媽走了…我有一小小念頭閃過,他怎辦呢?
再回到家庭小組聚會時,我經常被安排與他一組,在討論問題時,我發覺他是一位「有智慧」的老先生。雖然好幾次在聚會中,偶而瞥見他在聽道時,會偷偷地拭淚,我想他想念著楊媽媽;然而,我從沒有真正的想去問候、安慰他。
直到,因為教會舉辦了一場退修會,在教會辦公室看到他在繳交費用,我率性問了一聲,你要不要幫我繳呀,隨即轉身離去,即便是聽到身後他說「好呀!」。因此,在我要去繳交時,才知道他真的幫我繳交了。所以,整個週末的退修會,我「只好」陪在他身邊。也因而,稍加認識他。回來後,心中一直提醒自己,一定要找時間回謝他;卻也因著自己的「無心」,一拖就延了一個多月。
第一次邀請他吃晚飯時,他顯得相當開心,笑臉敞開,坐下來菜還未點,就先問我:『你到底是為甚麼事,請我吃飯呢?』那天晚上,我們聊的非常開心,我這種對老人家沒有耐心的人,竟然覺得那晚的時間好快。從此以後,經常在下班時間,我們相約共進晚餐;陪我飯後一杯拿鐵時,他會提到楊媽媽的林林總總;將近四十年的婚姻,他們彼此依靠著,恩愛相對;對於他的深情,我心中會浮現一絲絲說不清的感覺。我是抱著陪伴一位智慧的老人家吃飯是一種奉獻;他卻高興有一位「小」女孩陪著吃飯是一種幸福。
談話中我越發感受到,病搨中的楊媽媽一定不捨留下他一人先走;他告訴我,楊媽媽以前,是在家等先生回家吃晚飯的典型家庭主婦,生活非常平靜單純,楊媽媽經常陪他一起去爬山,如今楊媽媽不在了,他還是每個週末早晨,自己去走一圈。我從不敢問他,獨自爬山時會想念楊媽媽?後來,我知道他會的,因為,我開始在週末陪他去爬山了。
他受過日式教育,卻又是留洋的博士,可能是領受了中西合併的禮儀,再加上個性使然,他總是笑臉迎人,溫文儒雅,風度翩翩,忠於自己的信仰,凡事交託上帝。也可能因為,他一直都還在上班,對於事情的見解,也特別獨到專精。和他聊天,總是會發現老人家雖有不同看法,卻一點都不會給人壓迫感,爽朗的笑聲,讓這個天性頑皮的我,在他面前不必偽裝,他讓我作我自己。可能也是相差年齡甚大的關係,他像老爸一般,騙哄著我這個嘟起嘴皺著眉會撒驕的小孩,即使我已經四十五歲了。
其實,他非常體貼,對於我這位「小朋友」,彬彬有禮,每回望著他送我上公車時,一直等到公車開走才離開的身影,被寵愛的感覺,總是滿滿地湧在心頭,慢慢地我萌生期盼每個相聚的來臨。和他相處,感覺時間越來越不夠,相聚時,彷彿一輩子的話,在今晚不吐不快。
我可以在沒有任何壓力,沒有任何負擔,和他天南地北痛快暢談,與這位「老人家」談話變成我下班後的唯一快樂時光。
有個晚餐,倍受壓力的他,轉述著在教會內聽到的莫名流言,我調皮地問他:『你有在追我嗎?』他一臉嚴肅地反問我:『我可以追求你嗎?』我們相視哈哈大笑,當下的感覺,兩人彷彿是多年的戀人般,熟悉又自然,走出餐廳時,他第一次牽起我的手,告訴我:『你老了,我會照顧你的。』此時此刻,我禱告我的上帝,祈求讓時光就此停住,讓他就這樣陪我慢慢地走…
2002年7月間紀念楊媽媽的週年忌日【刊登於2003/01澳洲雪梨生活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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