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的玻璃瓶倒影著冷冷的月光。
萬年青躲在那陝小的角落，形單隻影。
在北風下，顫抖著、顫抖著……
「你相信有『聖誕老人』嗎？這些年來我一直深信著，我相信他今年一定會來的！你相信嗎？」
陰霾、冰冷、黑暗的二百平方小房子內，溢滿了寧靜的空氣。
「是真的！是真的！我還見過他呢！」
再一次，是預期中的、讓人失望的寧靜。
「你怎麼不相信？那是真的呀！」
微弱的聲線充斥著寧謐的空間。回絕的悲傷徊蕩於小屋子中，有令人窒息得要昏的冷淡和無奈。
「求求你，相信我吧！一次好嗎？一次……」
萬年青的柔枝，再一次在窗檯上輕輕搖首。彷彿，也融入了靜默的黑暗中。
「你還是不能相信我嗎……始終都……」
深沉的呼吸聲震動著淒愴的氣息，一切彷如靜止下來。除了窗外那閃亮而輕快的聖誕燈光……
去年的今天，同樣是平安夜的晚上。就在我出外、踱下樓梯時，倏地一抹紅影躍過！我先是一呆，接著心頭一驚、身子一震，腳就踏了個空！失重的身軀在空中懸浮頃刻，便一股腦兒的滾下去！
待身子穩住後，卻又像張不開眼來，什麼也看不見！感覺是那麼的惶惑和無助。我清楚這已不再是我熟悉的世界，一切熟稔的東西都消失了。彷彿，我什麼都不是，也不再屬於任何時間和空間……
忽然，一股寒氣突襲我的身心，是種不經意的詭異。「噹……」是把古舊的聲線首先叫喚我，陌生而熟悉。對！那是聖誕節教堂的鐘聲！接著的聖詩聲淹沒了我的希望……「這是哪啊？」刺不破的沉鬱和絕望擠滿了我的思緒，莫名的失落亦隨之而起，是欲哭不得的恐懼。
怔怔的不知所措之際，一度刺眼的光芒射進眼來。
「喬治，你還獃著幹啥啊？我們時間不多了！」良久的沉默終於被打破。
眼前筆直地站著一個魁梧、金色曲髮的男子，靠在門沿上道：「還不起來啊！你也知道若遲了送禮物，那些『兇巴巴』的小孩子可不會放過我們呢！哈哈！」
邊說笑，邊穿起他的紅色大褸。他的聲線是如此的安詳和悅。啊！不！他……他不就是……你能相信嗎？他就是聖誕老人了！
「喬治，你知道嗎？今年我們可得忙個透呢！我們接到新的任務。」他年輕俊朗的臉，使我對聖誕「老」人完全改觀！
「為什麼？」我不禁好奇。
「來！」他戴上帽子：「我們的時間很緊，邊走邊說吧！」說著已往門外走，準備攀上屋頂。
我走出屋外。「雪啊！」心裡叫了出來。是實實在在的雪啊！是落在手中會溶的雪啊！是香港不曾有過的雪啊！
我還應接不瑕，他已一把將我拉到屋頂上。「我們要出發了！」他微笑著說：「飛！」
身旁的雪花頓然湧了起來，成了個漩渦，一片白茫茫的。當再次看見東西時，身己在冰鹿車上！我在夜空中飛翔了！
「你知嗎喬治？這年我們得去中國呢！你知中國是什麼地方嗎？那是個遠東之地……」哈！好笑啊！我怎會不知中國是何方神聖？
「這個年頭，大戰剛結束了。又是一個新皇朝的興起。對某些人來說，這也許是個太殘酷的現實了吧……」他默唸著。
月色朦朧，正恰如他的目光。
長夜漫漫，路途遙遙。一路上我們天南地北，把禮物分發到滿個角落。而最後一站，正正是「遠東之國」——中國！對！是我的家中國！我回家了！
只是，鹿車滑入中國的天空，也劃破我心中的期待。黃皮膚、黑眼睛，卻拖著一根長而沉重的辮子！是千真萬確的啊！我回到四百年前的中國，清初時代的「家」！但眼下所見的，卻不是史書上的美麗，也不是康雍隆的盛世；而是一顆顆瑟縮於瓦礫中，慘受饑寒交迫、為世所棄的嬴弱的生命！那個瘸老頭，在廢墟中死命的爬著逃亡；那衣衫襤褸的老丈，在屍骸中尋找每寸吃不下的食物；那聲嘶力竭的老婦，抱著血肉模糊的斷頭孫兒，淒厲地哭著呼救命……荒涼破落的塵土中，他們是如此委曲地掙扎求存！國破家亡的狼藉、苟延殘喘的頹唐，統統在這些風燭殘年的身軀上描上影子。你明白嗎？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看到了這麼多年來看不到的真實！繁華背後的土地，是如此荒謬的真實啊！
最後一份禮物送出後，我們又回到聖誕老人的家。
「我……有話想跟你……說……」
「唔？」他不睜眼，自顧自躺著。
「其實，我不是你的朋友『喬治』。我……對不起，我不應騙你……我……不是故意的……」
「別傻啊！」他笑著，坐直了身子：「從第一眼看見你我便知道了。嘿！但我真的很感謝你，陪我渡過這麼快樂的聖誕節。很多年了，我沒有這般快樂過……」眼中閃過一瞬的朦朧，又是那尋不著底蘊的朦朧。
我笑了，他也一起笑了。我們開始胡扯起來，直到陽光散進屋內，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再見了『喬治』！謝謝你！聖誕快樂……」
「那是我最後聽見的聲音。後來我想，難不成中國人說的天降財神就是我們？哈哈哈！你現在大概相信了吧？」沉靜的回絕彷如黑洞，吞噬著老人的聲音和希望。苦命的哀求，再次被無情地冷落著。
「逢……啪喇！」萬年青，最終也抵不住寒風。墮進黑暗的深淵，粉碎淨盡。一滴眼淚滑落老人虛弱、消瘦、滿佈皺紋的臉，赤裸裸地宣示著他的空虛和寂寞。
「噢！親愛的！不要哭啊！請你……不要哭……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故事。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一次！一次就好了！至少……也給我少許回應……」
但當然，他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鏡子是不會說話的。
後記：《三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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