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胡同時期 我的胡同時期, 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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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作是我，如果能在革命前夕選擇一趟旅程的話，我當然願意像切．格瓦拉一樣，串謀一個與我氣味相投的死黨，一前一後大腿貼著大腿，乘著重型摩托車，以迷人的知識分子氣質和性感的甜甜圈鬍，暢行（或招搖撞騙）於中南美洲諸國，領受各地農夫與原住民的好意。然而我徒有小知識份子的妄想卻沒有革命家身體力行的美德，也長不出甜甜圈鬍，我不會騎摩扥車，我甚至永遠學不會騎腳踏車。當我的朋友們紛紛開著房車或騎著摩托車進大學的時候，我得花一個小時的時間轉三班公車趕星期一早上的憲法與中山學說。一開始我以蚊子般的聲音訴說我無法操作任何交通工具的事實，結果換來鄙夷或不可置信的眼神，後來我只好理直氣壯的宣稱我就是少奶奶命，提著購物袋、踩著高跟涼鞋遊走在大眾運輸系統與順風車之間，彷彿也有暢行無阻於台北市的氣勢。

在電影《大幻影》裡面，導演黑澤清讓女主角唯野未步子搭公車去武田真治的家。乘客們搭的「公車」其實是一輛小貨卡，連遮陽擋雨的車蓬都沒有，但大家還是很自然的站在小貨卡上，搭扶著光禿禿的棚架，奔馳於青綠的草地上，毫無顛簸的跡象。唯野未步子穿著雪白的改良式旗袍，頭髮與裙襬迎風飄揚，在一群灰撲撲的通勤上班族中，是不可思議的存在。這大概就是「往男朋友家途中」最貼切的隱喻了。公車是個奇特的空間，它是個「地點」但不會是「終點」，不斷的處於移動中的狀態，是開放的也是封閉的，它的關鍵字就是“On the Road”。

搭公車會使人的空間感和時間感隨著變形。對開車的人來說，「新店」是快速道路或北二高，但對公車族來說，那是「你最好先坐到台北車站然後在公保大樓前面有站牌看你要去玫瑰城還是黎明清境是新店客運喔不要坐錯了」。在公車上，我們的方向感只剩下「左線、右線、藍線、紅線」，空間只有「□□○○路口」，時間當然是越來越緊迫。不過也有相反狀況，譬如在單行道信義路上，只有公車才能大膽逆向行駛，享盡宛如警車開道的虛榮。捷運的出現也讓公車的不可取代性降低，但我曾經有個朋友要從木柵大老遠來關渡找我，我詳細指點他如何從木柵線轉板南線再轉淡水線到關渡捷運站，那位高人在電話裡冷笑一聲「那麼就不能睡覺了」，結果還是坐著破破爛爛的公車，花三倍的時間，搖搖晃晃的從木柵一路睡到關渡。由此得證，“On the Road”的感覺對不對，反而是公車比速度更快的捷運佔優勢的地方。

我記得從前在公車上看書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顛簸的路程和擁擠的車箱裡，唯一會看書的大概只有為了期末考臨時抱佛腳的學生。但現在因為經過捷運與公車運輸的整合，公車的乘客少了，許多市公車的座位上也像美容院一樣掛著雜誌（而且更有趣的是那些雜誌在美容院也看得到），車箱內廣告也在什麼痔瘡特效藥和整型醫院之間，空出一、兩個版面給所謂的「公車詩文」，好像真的就變得有文化起來。搭公車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傑克．凱魯亞克的《旅途上》，被城市馴養、行動能力超低的我，所謂的On the Road，大概就是On Bus、On Taxi、On the Train、On the Flight。我並不是真正的「在路上」，而是在城市這個「區域」。我的腳也不是真正的貼在路上，公車的輪胎代替了我的腳，我以騰空的方式在這個城市中，在公車處規劃出來的移動路線上，無知且無能的浮動。我對公車的依賴，看起來似乎有點感傷。有時候我會漫無目的的在城市中散步，為了一株從欄杆空隙中伸出的山茶花彎進不知名的巷弄，等我從巷子的另一頭鑽出來，已經是我不認識的世界。但城市裡隨處豎立著各式編號的站牌，上面刻著依序排排坐的地名，二度空間的地圖被簡化為線性函數，只要搭上公車，轉來轉去總能到達與人相約的「□□○○路口」。

於是我又再度上了公車。冷氣很強，車上只有司機、我和用膝蓋夾著菜籃子還一邊看著《消費者報導》的歐巴桑。我的座位上掛著一本《錢櫃》，掀開一看，後面竟然還掛著一本過期的《幼獅文藝》，而且剛巧是刊登著我的文章〈On the Road……〉的某一期。我感到一陣困窘或恐慌，如果歐巴桑坐在我的位子上，她會選哪一本雜誌呢？她會願意看這篇文章嗎？沒想到我在On the Road的時候，也會遇到這等後設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