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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輝,台大機械工程碩士與英國納比爾大學管理學院碩士,出版《逃出塑膠島》、《魔鬼新生闖江湖》、《第一名也瘋狂》、《鴨子敲門》、《候鳥的鐘聲》、《坐車來的圖書館》等著作逾二十冊。旅居英國與紐西蘭近十年,回台定居花蓮,寫作,赴偏鄉小學推廣閱讀與指導兒童作文,喜歡在家聆聽蒐藏多年的上萬張唱片與寫書法,或上山賞鳥,到海邊撿拾漂流木,製作一些漂流木小玩意兒。
親愛的創作坊小朋友:
台灣大學機械工程研究所畢業後,我進入新竹科學園區半導體公司工作,擔任製程工程師負責日前經常登上報紙政經版面的曝光機(或稱光刻機),它是半導體工廠中最精密昂貴的器材,幾年後我轉任客戶服務經理。許多人好奇學工程、在科技業服務的我後來為何會成為兒童文學作家?這要從我的閱讀說起。
1.閱讀,寫作的種子
就讀小學三年級時我很喜歡聽一位老師講故事,可惜四年級他不再教我們班讓我感到很失落。四年級導師要求每位小朋友交一本書放進班級圖書箱給全班同學看,我家沒有書,於是阿姨給我一本瓊瑤的《庭院深深》交差。
我看了圖書箱裡的書,才知道三年級老師講的好聽故事來自課外書,我興奮得像發現寶藏,開始瘋狂找書看。我很快的看完圖書箱裡的書,並跟同學借書,其中一位有整套福爾摩斯探案,我至今仍記得看《斑紋繩子》《血字研究》和《紅髮俱樂部》時感到的玄奇與興奮。爸爸見我喜歡看課外書,不曉得從哪兒找來笛卡爾的著作《我思故我在》送我,我雖然看不懂還是勉強看完。爸爸的朋友知道我愛看書,特地帶我去高雄地下街買書,我買了許多世一出版社出版的世界名著,印象中有《愛的教育》、《天方夜譚》、《木偶奇遇記》。
小學六年級導師推薦我們看兒童版《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 》《七俠五義》等古典文學,於是我用壓歲錢買來這些書,其中趙雲救阿斗、關羽過五關斬六將、豹子頭林沖活捉扈三娘等精彩段落我讀了不下十遍 。熱衷閱讀之後,我變得喜歡幻想、會做白日夢與編故事。這時期我會寫科幻故事跟同學分享,老師看到後笑著說我可以跟同學收費。我也開始寫日記,除了生活記事與抒發感受,更在日記中寫下腦中的幻想與故事,我幾乎天天寫一直寫到成年。
讀國中時受電視連續劇《楚留香》影響,我去租書店租古龍的武俠小說,幾乎看完他的全部作品,最喜歡《邊城浪子》裡腳有殘疾、一心復仇的傅紅雪。我看的第一本金庸武俠小說是《射鵰英雄傳》,由於風格跟古龍小說差太多,一開始很不習慣,覺得郭靖怎會有這麼多奇遇?後來越看越著迷,不只買下並看完全部金庸小說,甚至連不是金庸寫的射鵰英雄傳前傳也看了。受武俠小說影響,我寫了古龍風格的武俠推理小說,朋友看了都頗為讚賞。
由於喜歡閱讀也喜歡書寫,升上高中選擇未來就讀科系時,我曾考慮讀文史、以後從事寫作或編故事的工作。但是理工科系比較容易找到工作,迫於現實還是讀了工程。讀高雄中學時,學校有一間小圖書館,大部分同學來圖書館看新聞和報上連載的漫畫《烏龍院》,我則是來借書,而且是借很多的書。這時期我沉迷於閱讀黃春明、白先勇、三毛、張曉風等台灣作家的作品,豪氣地想把圖書館裡的散文和小說全部看完。學校發給每位學生一本借書記錄冊,我的冊子上蓋滿借書章,我自認是全校借最多書的學生,畢竟雄中學生以課業為重,像我這樣花很多時間看課外書的並不多。閱讀習慣也反映在我的作文上,我經常在作文本中寫長長的小說,而不是一般的作文,國文老師批改時總是笑笑,沒有糾正我。
上大學後,一來是真心喜愛、二來不願與文學脫節,我繼續閱讀大量遠景和志文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學作品,再厚的書我都讀得津津有味,比如《戰爭與和平》《悲慘世界》《卡拉馬助夫兄弟》《白鯨記》《塊肉餘生記》等,還有各式各樣的哲學、學術與傳記類著作,比如《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夢的解析》、《西蒙波娃回憶錄》等。踏出校園後我順利進入半導體公司,成為當時所謂的科技新貴。然而沒有從事真正想做的事畢竟無法長久,幾年後我辭去這份人們稱羨的工作,並移民紐西蘭。 2.啟航,創作的養分
住在風光明媚的紐西蘭南島基督城,我日日蒔花植草,閱讀散步,也有較多時間發呆、編故事,我想像自己若是一隻懶散愛睡覺的無尾熊找得到工作嗎?於是寫下我的第一篇童話作品《無尾熊找工作》,並投稿參加民生報 2000年童話比賽獲獎,自此開始我的兒童文學寫作生涯。
在這個啟航階段,閱讀仍扮演重要角色,我經常去圖書館借閱國外兒童文學作品,從中汲取養分。這之中我發現一位非常喜歡並深受其影響的紐西蘭兒童文學作家瑪格麗特瑪伊(Margaret Mahy),她恰好也住在基督城。
瑪伊出生於1936年,年輕時是基督城圖書館館員,從小就喜歡寫作,工作之餘仍埋首創作。1968年一位美國出版家來信要出版她的作品,從那之後她的著作在全世界發行,並屢屢獲獎,她由一個紐西蘭當地作家,躍升為國際知名作家。台灣也翻譯出版多本瑪伊的著作,比如《變身》和《霧中的腳步》。寫作收入漸豐,瑪伊辭去圖書館員的工作,親手在基督城面海山崖上蓋了一棟裝滿書籍和貓咪的房屋,在此全心從事創作。我曾經去她家附近散步,可惜沒能「巧遇」瑪伊。不過要見到瑪伊並不難,她常獲邀到基督城中小學和圖書館講故事給孩子聽,總是身著企鵝裝、女巫裝、或頭戴五顏六色的假髮,藉此拉近跟孩子的距離。
瑪伊的許多作品被改編成動畫、電視連續劇和舞台劇。我去劇院看她的繪本《食人大白鯊》改編成的兒童戲劇,故事講述一位熱愛游泳的大男孩很討厭在海裡游泳時跟其他泳客推擠,於是製作道具裝扮成大白鯊,嚇走所有人。有一天他又扮成鯊魚嚇人時,一隻母鯊魚游到他身邊,用愛慕的眼神看他,差點把大男孩嚇死。我記得扮成鯊魚的男孩踏上舞台時,所有觀眾都笑翻了。
瑪伊大部分的繪本與童話作品都具有豐富的幽默感與趣味性,故事常建構在真實世界中,情節看似不可思議,卻也非毫無可能,比如上述《食人大白鯊》。這般寫法使小讀者在瑪伊的故事中看見「真實」人物遭遇極其特別、有趣但「可信度」高的事件,輕易便把小讀者拉進故事中,並在潛移默化中讓他們對自己生活的世界投以好奇的眼光、想去發掘更多的可能。
2006年瑪伊獲得兒童文學最高榮譽:國際安徒生大獎,當時還住在紐西蘭的我也感到與有榮焉。聲譽卓著的她不忘鼓勵、提攜其他優秀紐西蘭兒童文學作家,早在1991年便成立「瑪格麗特瑪伊兒童文學獎」,頒贈獎金給年輕的創作者。
我早期的作品一來是在紐西蘭當地寫成,二來受大量閱讀的西方兒童文學作品與瑪伊的影響,因此洋味十足,人物形象與故事場景都有濃濃的西方色彩。直到我搬回台灣,深入接觸台灣東部的土地與人物,開始寫下相關故事後,它們的影響才慢慢淡去。 3.偏鄉,生命的悸動
2006年,我從移民多年的紐西蘭搬回台灣,因不習慣西部生活步調,決定定居相對幽靜的花蓮。有一天,幫助我出版第一本書的周姚萍來花蓮拜訪好友許慧貞老師,我接待她們到太魯閣一遊。在花蓮新象繪本館擔任志工的慧貞知道我寫童書,熱情邀請我加入她的行列。
身為一個外來人,我對花蓮、原住民、偏鄉小學、甚至志工工作都毫無頭緒,遲疑好一會兒,慧珍見我沒有回絕,就當我答應了。當時新象繪本館有一個由貨櫃屋改裝成的克難圖書館,每個月大貨車載圖書館到花蓮偏鄉原住民學生居多的國小,讓學生們(人數約二十至五十名)暫時享有一間乘坐大貨車來的特別圖書館。我們這群志工跟著圖書館前去進行閱讀活動或每週到校一次帶領讀書會,多年下來,我這個外來人因參與志工工作逐漸認識花蓮這塊狹長土地上的人事物,也對偏鄉小學和原住民小朋友遇到的問題有更多認識。
記得有一次去玉里南方靠近海岸山脈的東里國小,改建不久的校園非常漂亮,看不出已經創校一百年。教導主任帶我到校史室參觀陳年照片和檔案,並介紹學校的典故傳說。她說一位二次大戰前在這裡當過老師的日本人常捐錢給學校,不久前還從日本來台灣參加百年校慶,那位日本老師都已經101歲了。
我問主任學生人數,主任回答有86位,她說老師們都很努力讓住附近的家長們把孩子送來學校,更希望他們不要搬到外地去,因為學生人數少於50人,百年老學校可能就要被廢校了。
「所以你們的學生一個都不能少?」我問。主任回道:「真的一個都不能少。」
課程結束,學生送給我一包當地有名的花東米。從玉里經富里、池上到關上綿延幾十公里的稻田是花東最美的風景之一,我當時懷抱學生送我的禮物,站在東里火車站月台上,涼風習習,面對一大片黃澄澄稻浪,頭上有大冠鷲在空中翱翔,心中悸動不已,感覺自己是這趟志工工作的最大受益者,若因學校沒了不能再來,就太令人遺憾了。
也曾去花東縱谷另一側、位在中央山脈山腳下的古風國小。學生清一色是布農族原住民,和他們對談時發現他們答案的正確率很高,看來有電視和網路之後,偏鄉小朋友獲取的資訊不再那麼匱乏。當我問他們「霧都」指的是哪裡?他們突然開始大笑,不停重複「母肚」這個名詞。我追問多次,他們才說「母肚」是「神經病」的意思,引得我哈哈大笑。
離校前,全校小朋友跳舞歡送我,讓我受寵若驚。他們還送我一顆剛好抱得動、半大不小的知名玉里西瓜。老師說那是一位小朋友從自家田裡摘來的,「他早上抱西瓜來學校的途中一不小心摔破西瓜, 只好跑回家再抱一顆來。」我聽了非常感動,本來遲疑怎麼抱這麼重的西瓜回花蓮?當下決定要小心呵護這份辛苦送來的禮物,回家後好好品嚐。
4.故事,生命的銘印
我曾經每個禮拜三下午去鯉魚潭不遠處的文蘭國小帶讀書會,上課前有志工警告我這一班的學生不太守秩序,讀書會過程中有的走來走去、有的做自己的事、有的找書、有的打掃、有的聊天、還有人在吵架,「下禮拜該你時,要有心理準備。」
我聽了開始預作打算,除了有唱獨腳戲、面對一群不專心聽課的學生的心裡準備外,也想著講什麼內容才能把這群坐不住的孩子吸引過來,精彩得讓他們無法分神。
打從第一次,我便跟他們講吸引力十足的「鬼故事」,例如格林童話中的《學害怕》,愛倫波的《黑貓》、羅爾德達爾的《民宿主人》、沙奇的《狼小孩》、馬逵斯的《八月幽靈》、莫伯桑的《手》《水上》等故事。除了恐怖故事,我也穿插正常一點的故事,比如卡爾維諾的《黃蜂治風濕》、歐亨利的《最後一片葉子》、莫伯桑的《魔鬼》、契可夫的《催眠師》等等。這些我從眾多書本中挑出來的精彩故事,果然磁性超強,讓學生張大眼睛專注聆聽,並在故事結束後吵著要「再來一個」,我要回家時,大呼「老師一定要再來」。
之所以如此,除了偏鄉小朋友受到的資訊衝擊不若城市學生那般大,依然很容易笑,輕易為好聽的故事著迷,我也自認是一位說故事高手,能講得天花亂墜,讓小聽眾如癡如醉。由於寫作的訓練,我知道一則故事中最吸引人之處,能適時醞釀和強調,並加油添醋。講完故事後,我都會告訴他們故事來自哪一本書、作者是誰。我並不期望這些小朋友去找到這一本書,甚至買到這一本書,畢竟他們的資源或家裡的經濟並不充裕。我只是想在孩子的心裡放下一顆種子,讓他們知道書本裡有許多好看的故事,哪一天老師不來了,有心的孩子可以自力救濟,從書上去找故事來看,像當年的我一樣。
除了講故事,我也會跟學生做一些簡單的寫作活動,要他們練習用文字描述一個東西、一種情緒、一件事情、一個人、轉述一個事件、或寫一首圖像詩。雖然他們的書寫能力並不算好,識得的形容詞有限,有許多的錯別字,也無法寫出流暢以及長一點的句子。不過他們寫起圖像詩卻很出色,畢竟詩常常來自瞬間即逝的感覺和印象,這群孩子不缺的正是滾燙活生、沒有生鏽的情感,所以句子很有力量,加上圖畫,便常有驚人之作。
許多東部偏鄉國小被中央山脈抱在懷中,景致優美,位在居民不多、花不到十分鐘就能走一圈的部落之中,學校附近常見一間教會、一間雜貨店、中華電信的工作站和不起眼的警察局。部落小朋友的家距離學校很近,可以上課前一刻才從家裡趕來。
有一次,暑假去一所小學,主辦老師在部落裡廣播:「老師來了,小朋友快來學校。」立刻召來十幾位學生,有一位打扮得像花童,有一位還盡責的揹著小弟弟來上課。下課時間有的小朋友會跑回家吃東西或幫爸媽做家事,為了把他們留在學校,老師準備了零食和飲料。我看天真的他們愉快的一面吃東西,一面嘰嘰喳喳閒聊,竟也跟著快樂起來。上課時,有位三年級小朋友寫了一首詩:
我是一隻蛇
每天都要早起上學
可是我不想上學
幸好今天刮颱風
可以放假
我在房間裡玩玩具
聽到天花板上有老鼠在跑步
於是我爬進天花板開始抓老鼠
我的聲音吵到媽媽
她進我的房間罵我一頓
還罰我寫作業
再加上禁足
突然我好想去上學喔
一位二年級小朋友寫了一首圖像詩,他畫了一把傘,在傘下寫:
下雨了
我要跑回家
但是我已經濕答答了
突然
媽媽來接我
我很開心
他把最後一句「我很開心」寫在從雨傘上滴落下來的雨滴中,並把雨滴畫成愛心的形狀,創意棒極了!我在課堂上好好的誇了他一番,這位小朋友很興奮,一下課便跑去找老師說他寫了一首詩。老師看完詩,小聲對我說:「小朋友的媽媽不告而別,已經離家一段時間了。」
知道這件事後,我心裡有點難過,也覺得這首詩變得更加感人。傘下有一顆快樂的心?或傘下的雨滴其實是淚水?小朋友寫的時候應該沒有想這麼多,然而不經意流露的情感卻更為動人。 5.美夢,難忘的真實
難忘的事太多,比如大貨車載著圖書館過不了擋在卓溪鄉太平國小前的火車涵洞,只好把圖書館先吊放在地上,請路人一起幫忙推圖書館通過涵洞,再把圖書館吊上車。還有在大鍋菜中放入石頭,讓小朋友誤以為湯好喝全因神奇石頭的緣故,然後再講繪本《石頭湯》的故事。除了煮東西,吸引原住民小朋友親近圖書館的妙方還包括送零食、手工娃娃、還有免費剪髮、甚至幫他們的媽媽燙頭髮。
但讓人難過的事也屢屢發生,比如我常看到孩子打包午餐剩菜,作為全家人的晚餐;在手機鏡頭前總是大方擺出活潑姿態的原住民小朋友,回到家卻得面對酗酒爸媽的冷落或家暴。
參與志工工作讓我看到與接觸到平順生活中難以經驗的事,使我從一個常迷路的外來人,變成熟悉山林小徑的花蓮在地人;由一個在書桌前爬格子不敢面對眾人的害羞作家,變成多嘴的說故事人;也由一個空口說應該要幫助弱勢族群的人,成為真正的參與者。中年之後還能有這般體驗和成長,真是意想不到。
貨櫃屋圖書館由於長年搬移已經老舊不堪,因此信誼基金會捐贈一輛小發財車改裝成的行動圖書車取代它,駕駛的工作便由曾經開過手排車的我來擔任。只是每次坐上車,我都要花幾秒鐘回想左邊那個踏板的功用是什麼。
有一次,駕駛行動圖書車到山裡頭的立山國小,一路用二檔爬坡,技術不純熟的我很怕遇到髮夾彎換檔不及,沉重的圖書車往後滑、滾落到山溝裡;進入立山部落後,道路狹窄,既擔心會車,也怕酒鬼躺在馬路中央,一時反應不過來碾了過去。
儘管如此,我非常喜歡駕駛圖書車上山下海,從花東縱谷的台九線繞到臨海的台十一線,窗外美景連綿不斷,我的身心都快飛揚起來。學校老師幫我拍過一張駕駛圖書車的照片,照片中的我把手伸出車窗比了一個讚,臉上堆滿笑容,活像一個駕駛名貴跑車的年輕小夥子。
這些經驗成為我《坐車來的圖書館》的創作材料與養分,花蓮的山、海、鳥、燈塔、漁船、飛魚、稻草人,也化身為童話故事中的主角,取代我早期作品中的魔鬼、仙子、巫婆。對於自小懷抱寫作夢想的我來說,可以選擇自己居住的地方、工作方式與生活型態,並為居住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物寫作,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夢想成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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