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開始學走路,不喜歡阿嬤扶,爬呀爬,爬到牆邊,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的小手是那麼柔嫩,帶著暖暖的溫度,一步一手印,好像在按摩,牆壁覺得好舒服。
安安跌倒了,「哇!哇!」哭得很傷心。阿嬤趕緊扶起安安,心疼的抱著他,說:「來,阿嬤呼呼,阿嬤呼呼。牆壁壞壞,打打。」阿嬤打了幾下牆壁,安安笑了。阿嬤牽著安安的手輕輕的打牆壁,「壁,壞,打。」安安一邊打牆壁,一邊說著。
牆壁被罵壞壞,也挨了幾下打,心裡卻很開心。
安安牙牙學語,阿嬤都用擬聲詞跟他說話,「ㄅㄨ ㄅㄨ」就是車子,「ㄣˋ ㄣˋ」表示大便。字句慢慢加長,安安學阿嬤完整的說出:「牆壁,壞壞,打打。 」牆壁覺得那是最好聽的聲音,比鳥鳴還悅耳,比流水聲還溫柔。
長長的牆壁一面在屋裡,一面在屋外,看似一樣,其實不同。屋外那面的門框上貼著春聯,有一個香座用來插香;屋裡的門邊有一組掛勾,掛著鑰匙、帽子,掛勾下貼著長頸鹿圖片。每隔一段時間,安安的媽媽拿筆在長頸鹿的身高刻度表上寫日期,每次寫完都笑著對安安說:「安安好棒棒!吃飽飽,睡飽飽,長高高。」
安安喜歡拿媽媽的口紅幫牆壁彩妝,畫泡泡,畫雨點,畫波浪……開心的說:「牆壁,漂漂。」
「安安好厲害,長大後要當大畫家皮卡丘。」阿嬤笑呵呵地說著。
「哎呀!不是皮卡丘,是畢卡索才啦。」爸爸說完,牆壁聽到滿屋子歡樂的笑聲。
安安感冒了,吃不下東西,整天躺著,夜裡還不停咳嗽,牆壁覺得很心痛。幾天後,安安感冒好了,又回復活潑的模樣,在屋裡玩彈力球,彈力球在屋裡亂彈亂跳,彈在牆壁身上,跳到餐桌上,安安追來追去,臉上冒出汗珠,阿嬤追在安安後面,幫安安擦乾汗,她自己也流了滿身大汗。
日期隨著長頸鹿的身高往上爬,衝過一百,爬上一百一十公分。該上幼稚園了,安安被爸爸媽媽帶回身邊。笑聲沒了,哭聲沒了,每當電話鈴聲響起,阿嬤開心的握著話筒:「安安有沒有吃飯飯,洗澎澎?」
「什麼?安安二十公斤了,阿嬤一定抱不動了。」不過,大部分的時間,屋子裡只響著電視聲、炒菜聲,偶爾,響著阿嬤的咳嗽聲。阿嬤年紀大了,走路不夠穩,和安安小時候一樣,扶著牆壁慢慢走,阿嬤的手掌厚實,帶著暖暖的溫度,一步一手印,好像在按摩,牆壁覺得好舒服。一個不小心,阿嬤摔倒了。安安來看阿嬤,跟她說:「來,安安呼呼,安安呼呼。牆壁壞壞,打打。」拉著阿嬤的手打牆壁,逗得阿嬤哈哈大笑。
又摔倒了,阿嬤被接走了,和安安住進大城市裡。
牆壁很懷念以前的日子,阿嬤起床後最重要的事就是撕掉一張日曆,在長長的「ㄙ」聲中,一天正式開始。刷牙洗臉後,把頭髮梳得整齊油亮,阿嬤點了三炷香,喃喃念著:「神明唷!要保佑安安趕緊長大;祖先唷!要保護安安健健康康。」
安安半夜發燒,阿嬤背著他在屋裡走來走去,整夜都沒睡。阿嬤最喜歡唱歌哄安安睡覺:「月娘光光掛天頂,嫦娥置那住,你是阮的掌上明珠,抱著金金看,看你度晬,看你收涎,看你底學走……」安安不在身邊時,阿嬤只能一邊翻著相簿,一邊唱<心肝寶貝>:「看你會走,看你出世,相片一大疊……」看到安安過生日吹蠟燭的相片,那時候他才兩歲,怎麼才一下子就讀小學了。
牆壁看著阿嬤忙裡忙外打包東西,鍋碗瓢盆整齊的捆好,裝進紙箱。棉被、衣服塞進大塑膠袋裡,床被拆解了,冰箱被推走了,電視離去了,牆壁想著:「我呢,什麼時候才會把我搬走呢?小東西全都搬走了,才會回來搬我吧?」
阿嬤摸摸流理台,摸摸牆壁,心裡很捨不得,邊走還邊回頭。關上大門,「叩」一聲,阿嬤走了,日曆永遠定格在那一天。牆壁再也聽不到阿嬤撕日曆的聲音,炒菜聲、電話聲、電視聲也全都消失了。
春雨,滴落,淅瀝淅瀝,停了。
北風,吹過,呼咻呼咻,遠了。
牆壁一直在等待搬家,從黑夜等到白天,又從白天等到黑夜。像帽子般的屋瓦經過日曬雨淋,被風吹落了。蝸牛喜歡在牆壁身上散步,順便塗鴉,一步一腳印,好像在按摩,卻少了安安的那股溫暖。老鼠在牆壁身上鑽呀鑽,鑽出許多個小洞。牆壁不再是牆壁,無法再阻擋什麼,牆壁在等待搬家中,一天一天的老去。
爬牆虎爬了過來,緊緊吸在牆壁身上,一開始,只是一串綠,慢慢的織成一大片,幫牆壁披上綠色的大外套。牆裡牆外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漸漸的變成相同的模樣,分不出哪邊是裡面,哪邊是外面。
牆上的大門仍然上了鎖,許多小動物卻不請自來。一群麻雀吱吱喳喳飛過來,在草上啄一下,膽小的東張西望,再啄一下,抬起頭左右瞧瞧,貓來了,「嘩」一聲,麻雀全都飛走了。貓跳上牆頭,弓起身子,翹起尾巴好像走平衡木,被突如其來的蟬聲嚇到,慌慌張張跳下牆,跑走了。牆壁四周越來越熱鬧,蟋蟀總是在黃昏練歌,先是怯生生的唱一兩聲,然後,來個集體大合唱,唱了一整夜,直到公雞伸長脖子大聲啼叫,歌聲才會停止。牆壁覺得蟋蟀的歌聲雖然好聽,還是比不上安安唱的「Happy birthday to you…… 」好聽。
地面被雨水打出幾個小水漥,蚊子在水面上打轉,粼粼漣漪中,小孑孓在水裡彈來彈去。有時,月亮擠過來跟牆壁一起照著身影,牆壁垂頭看到自己破舊的模樣,覺得自己很老,很老了,算算也有五十歲了。不時,飛來一包垃圾,掉落牆角,狗兒撕破袋子尋找食物,散落滿地的垃圾發出陣陣臭味,引來許多蒼蠅嗡嗡盤旋,不肯離去;蟑螂愛在垃圾堆裡鑽進鑽出,玩起尋寶遊戲,路過的人則是掩著鼻子快速走過。
「再也沒有人會喜歡我,再也不會有人摸摸我了。」牆壁很想念安安和阿嬤那溫暖的手。
一陣吵雜聲中,裝著鍊子的大鐵球飛過來,「好大一顆球,是安安在玩彈力球嗎?」牆壁來不及看清楚,「砰」的一聲,牆壁被震得頭冒金星,身體被拆成一小塊,一小塊。牆壁的腦海像跑馬燈一樣,快速的閃過許多記憶。一隻怪手忙著把碎裂的軀塊搬上卡車,牆壁猛然想到,有人在幫我打包,我終於要搬家了。
恍惚中,從黃色封鎖線外飄來的一句話:「牆壁壞壞,倒,倒。」
牆壁很老,很老了,耳朵聽不清楚,記憶力也退化了,想不起當年的安安是不是這樣說的。
☆【燈下靜讀:愛是無求的想念】
不了解世界運作的幼兒,因為世界壞壞所以我要打打,到了結尾,世界真的壞壞,不得不「打打」。在生命終點聽到「牆壁壞壞,打,打」時,聽力及記憶都退化,想不起來安安是不是這樣說,但他記得安安。打打與安安具有重疊的文學韻味,純粹的感動有時會凌越議題,具有詩味的象徵,以及如酒般充滿延續力的強烈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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