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來
這是一篇經歷了無數次拆毀與重生的文章。在將近第十五次下筆以前,我做過許多嘗試,從中規中矩的敘事到毫無章法的純粹抒情,一直寫一直改,越想越不對勁,最後按下刪除鍵:又是一張白紙了,現在我要重來。
重來?怎麼重來,從定義題目開始嗎?回到創作坊,顧名思義是我曾經離開過這個地方,後來回去了,所以寫下一篇文章記錄紀念以及反省思考。
如果探討得更深(更慎重更誠實更難以面對)一些,我可能需要這麼說:國中畢業以後,我也從創作坊畢業了。
當時,第一次基測剛剛結束,我和兩個朋友一邊興奮高喊:「老師!!」一邊推開創作坊的雕花大門,然後隨手將書包與自己丟在書牆前,沒有一點生澀或不自然。話題當然是從升學考試開始的,我簡直是搶著大喊:「我的分數危險啦!」結果換來老師一臉「真是的」。
說也奇怪,當時我的確是緊張的,偶爾也會想,萬一與第一志願擦身而過,自己可能真的會哭暈在廁所,甚至永遠無法忘記這個「恥辱」;但我的靈魂深處似乎堅信會考上,所以,即便聲音是顫抖的,我依然能從自己的嚷嚷中聽見歡欣與自信——那麼清晰,那麼篤定。
後來,三年過去,我依然搭火車回創作坊找老師(不過這次是自己一個人。當初的兩個朋友已經好久沒有聯絡了),雖然距離指考結束已經有一些時日,但我非常早就對過答案,彷彿是要快快擺脫「高中生」或「考生」的身份一樣,極有企圖心地問過老師:「我可以在創作坊打工嗎?」
南下與老師見面之前,我和幾個朋友吃飯聊天,她們都是遠比我有效率、有行動力的好學生,卻都在聽見我開始找打工以後大吃一驚:「妳連學校都沒有確定就想要打工?如果之後的事情不如預期,不會弄得手忙腳亂嗎?」
其實,指考結束後就加入打工行列的學生不在少數,所以我想,她們想要說的是:「妳的個性那麼封閉,高中三年除了唸書以外幾乎什麼都沒做,家裡經濟狀況又好,根本沒有吃過什麼苦,再加上完美主義,直接去打工會不會適應不來?」
這是對的。我的確無法想像自己扔下書本後,在任何一間店裡替客人結帳或接電話的樣子,於是,我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聯絡了老師,一個我熟悉的人。即便我對創作坊工讀生的工作內容不甚理解----根據記憶,好像是在作文簿裡挑錯字吧,我想我也許能夠勝任。
原本以為老師會提供我一份暑假開始、開學結束的工作,沒想到這個時期是不需要工讀生的。我馬上接著問了,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呢?很快,我就定下回到創作坊的時間,也很快,就像我的任何一個暑期計畫一樣,它被我拋在腦後,直到必須面對的那一天。
我想我是一個依賴計畫,同時敗在計畫上的人。無論是什麼事情,有了計畫總會令人安心,甚至產生一種「問題都已經解決了」的錯覺。
如果以我喜歡的小說創作為例,那就是腦中產生了一個幾近完美的故事,身為創作者的自己因而陷入如釋重負的狂喜;然而事實是,我的筆尖連動都沒動過,故事當然不會憑空生出。
科學家都說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在我們一連串的「我會⋯⋯」裡,一切都是美麗的,計畫當然也能刪改很多次。直到某一天,我們明白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忐忑不安地踏開第一步,卻又焦急地發現:怎麼這個開頭不若自己想像的毫無缺失?
2.計畫
提到計畫,是因為我的創作坊之行,也差點成為無限推延的「待辦事項」。
那天雨下得特別大,我的手臂和腳踝上偏偏有著蚊蟲咬傷,媽媽勸我不要去了,我竟然就乖順地抽起話筒開始撥號。掛上電話後我想了很久:為什麼今天不能去?因為傷口不能被雨淋到嗎?這種類型的咬傷,國小時就有經驗了,實在不能算特別嚴重。我不要去,好嗎?老師會體諒我,我也可以在家休息,這樣不好嗎?
老實說,最後我並沒有得出一個足以說服自己去或不去的結論,但我第二次拿起了電話。
我說,剛剛實在非常抱歉,我今天可以過去。然後我就出門了,沒有抱持特別期待或特別害怕的心情(可能有一點緊張吧)搭上火車,無意識地檢討起自己奇異的完美主義。
如果今天不回去,我想要什麼時候回去?什麼時候回去會更好?大晴天?咬傷完全痊癒的時候?還是說,我覺得自己的指考考差了,很難過不想回去?如果再追溯得更遠一點,是不是因為我曾經答應老師要交稿的〈英倫筆記〉開了天窗?那麼作文呢,因為準備基測而無法去創作坊上課,最後與老師達成協議:每個星期交一篇作文,我卻連一篇也沒有寫完……
我想起國中時代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曾經,我也是很敢作夢的人,說了「未來想當小說家」就真的去寫,打開一個word檔,寫得密密麻麻。
比起現在的秘密寫作,當時的我一點也不害怕別人知道,可以在創作坊的課堂上大聲告訴老師自己又寫了幾萬字。在火車上想起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蠢斃了」,簡直是在炫耀,即便當初的文筆根本沒有多出類拔萃。但是現在的我又如何呢?比起國中時代投稿更頻繁,心態卻越來越奇怪:得獎了就鬆一口氣,沒有得獎可以失落一個禮拜。
我不太確定「寫作」這件事對我而言,究竟還快不快樂?至少,上臺領獎的時候應該還滿威風的吧。(但是我不喜歡上臺領獎,因為總是喊錯口號踏錯步伐)胡思亂想至此,我希望能歸納出自己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的成長,但即便絞盡腦汁,有辦法說出口、姑且能稱為「成長」的大概只有「我變得更像大人了」吧。
3.大人
什麼是「變得更像大人了」呢?我想,不外乎是懂得收斂、懂得明哲保身、懂得不要把話說全、不要過得太開心。
還記得考指考前,一個繁星上臺大的同學打電話給我,希望能將她的正面能量傳遞過來,我居然以一種很荒謬的口吻婉拒了,原因是這種憂鬱的氛圍何錯之有?我覺得自己活得很「成熟」,沒有什麼不好。
這是多麼怪異的思維啊!即便我想要寫小說、想要成為大藝術家(我不確定我想不想),我依然可以活得很健康、很開心,所謂「文窮而後工」,當然不是將自己逼入死胡同。還記得當時我的同學聽起來非常困惑,她說,我沒有要妳將那些不快樂的事情完全拒於門外啊,畢竟人生沒有所謂一帆風順。我只是希望,妳可以好好打起精神準備指考,這樣不好嗎?
沒有不好。我想不好的是我自己,從國中時代缺交作文的時候開始,不好的就已經是我自己了。
所以,我是帶著這種複雜愧疚的心情回到創作坊的。先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將雨傘上的雨珠抖乾淨,然後開門。雨還是下得很大,做這個動作基本上是沒有意義的,我想我只是在替惶然不安的自己多爭取一些深呼吸的時間。
推開大門以後,老師立刻拉著我坐下聊天,就像三年前一樣從升學考試的部分開始。我說我的數乙考壞了(而且是壞到不能再壞),但是也不能怎麼辦,就這樣子填志願吧!我會去唸中文系,繼續寫小說,偶爾和朋友辯論曹家兄弟的事情……
其實,在數學完全崩盤以前,我的第一志願是歷史系。高中三年裡,我全心全意投入的事情很少,寫小說(雖然多半是為了投稿)就是其中之一;為了有邏輯、全面而巨細靡遺地敘述或分析一件往事,歷史系成了我的首選。然而,這也並非踏進高中校門的那一刻就決心要達成的目標,而是我變得不喜歡英文、爸爸提出「日文系」為退讓以後又一次動搖的結果。
於我而言,幸運的是從未懷疑過自己想要做什麼;而不幸的,則是我總是陷在證明自己「也沒有那麼差嘛」的泥淖裡,爬不出來。
老師對我說,我去唸中文系的這件事她一點也不擔心,因為我很確定自己要將生命中所有的熱情放在那裡。我突然有點想哭,沒錯,這是我從小到大都很確定的事情,或者說是加入了創作坊這個大家庭以後開始確信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我馬上就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緊張不安了----創作坊是一個我無論如何也不想留下遺憾的地方,即便說是生命中的避風港也不為過,但其實,我居然,居然已經留下了那麼多那麼多的遺憾。
4.能量
老師問我,妳為什麼想要回創作坊打工呢?我亂七八糟地繞了一大圈,很狡猾地順便吐了一下高中三年的苦水,也將「兩邊不得罪」的說話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現在想起來才覺得糟糕,我居然連面對老師也要這麼拐彎抹角怕說錯話,老師難道不是我想要將無論開心或想哭的事情大聲說出來的對象嗎?
後來我們說到高中前兩年選修的第二外語。我的N5(日檢)已經考過,歸功於長年沉迷日語配音動畫的底子與每星期的強制性課程。我想,這也許是高中三年少數能熱騰騰地捏在手裡的成果了,老師的褒獎並未令我感到慚愧,畢竟我確實做到了,也將英文補習班的剩餘課程用來繼續補強日文。老師對我說,妳一定要將這件事寫在文章裡唷!我馬上就答應了,即便不是很確定,這是不是又一個「其實我也沒那麼差嘛」的泥沼。但就算是又如何呢?我知道我做到了,就好了,我需要掙扎的,理應是那些有機會完成卻無限拖延又退縮的事情吧。
朝井遼的《何者》說的是一群求職畢業生的故事,而所謂「無限拖延又退縮」的做事態度以及「其實我也沒那麼差嘛」的自我感覺良好,就是書中主角四處碰壁的最大關鍵。還記得當初我將全書看到剩下三十頁,主角正被看透他的朋友一點一滴以疼痛卻千真萬確的言語剝開,自尊心碎了一地;我想,如果我是一個生活態度認真負責的讀者,也許就會冷笑著看主角終於被揭穿,但我偏偏不是,甚至很窩囊地跟著主角流了渾身冷汗。
想起這本書的時候,我和老師正在大雨中尋找餐廳。我是第一次與老師一起走這麼長一段路,有點驚訝,卻也不是那麼驚訝,因為老師的腳步非常快,讓我聯想到諸如做事效率或人生態度一類的事。許多人會認為我想多了,但我非常相信推理小說的那一套:生活中的微小習慣能反應一個人的個性乃至整個人生走向。
我們在用餐的過程中提到「上課舉手」的往事,事情經過大約是老師在課堂上問了一個問題,我知道答案,於是很快地舉起手。當時有另一個女孩子驚奇地問我答案是什麼,但我看也不看她,手舉得直直地,一心期盼老師快點喊我起來回答。還記得以前在創作坊上課時,老師們常常在提到我的時候說起這個「實在很無情」的故事;我並不介意,也許是因為早就忘了有這件事(如果老師們沒提起,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想起來)、也許是我習慣於在他人說到我的時候傻笑,不否認也不特別贊同任何評價。所以大家會說我是一個開得起玩笑的好人,非常隨和,相處起來沒有壓力,真是個不錯的人……我覺得,這大概就是「其實我也沒那麼差嘛」的自我安慰能量來源。
5.看見
但是,我只要當個「好人」就好嗎?
老師送我回車站的時候,我原本是刷了悠遊卡就要往站裡衝的。老師喊了我,用聽不出來是開玩笑或認真的語氣說:「妳應該要回頭向我招手呀!」於是我就微笑著回頭,說了「老師再見」。
再然後,我已經上了火車,就像來的時候一樣,心跳得非常快,實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可以感到這麼心虛。是因為老師沒有提起〈英倫筆記〉的事嗎?覺得我依然是一個很棒的孩子?還是說,我對於這一次絕對要交稿的〈回到創作坊〉毫無頭緒,到底應該從何寫起才好……
我想,我依然沒有回到創作坊。
對我來說,「回到創作坊」應該是重新找回那個敢於嘗試、不會成天想著「走一步算一步」的自己。那一天我搭火車回家,一踏進門就打開筆電敲擊鍵盤,卻無數次無數次地將心血拆毀。
終於,我還是將這些不敢面對的真心話寫出來了,雖然寫作過程幾乎是「無比排斥打開word檔」,但我只能告訴自己,不能再拖著不做了。雖然,我一點也不曉得承認自己所有糟糕的部分究竟能不能帶我「回到創作坊」(應該不能吧。這還只是承認而已呢)但是,我想我一定會在打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鬆口氣,然後大哭一場。
我終究無法寫下「我回來了」這樣灑狗血又不真實的結尾,然而至少,我已經願意好好看著自己。
☆歸來:關於〈回到創作坊〉的回聲……
讀這篇文,活生生看見一個真誠的孩子,很喜歡。
讀到「上課舉手」,我笑翻了。育甄覺得老師注意的「點」很XDDD,但是,前文鋪陳出來那種超級300壯士的磅礡壯烈,一時都換成孩子們童蒙稚嫩時天真的臉。
不知道育甄還記不記得,不怎麼快樂的幼稚園時光,以及對她那個年紀來說,非常有深度的「階級分析理論」,但是,我喜歡看著這孩子千萬種迴旋曲折的碎碎念。有一些人的碎碎念,就是會念得純粹、自然、毫無煙塵氣。這需要一點點天份,以及乾淨又極端的人格特質。
收尾很動人,竟然育甄寫了十四次後好不容易唯一倖存。
我們很難說甚麼時候開始可以「好好看著自己」也不知道在遇到甚麼起伏時,忽然又蒙上眼睛,不只是不想好好看著自己,我們誰都不想看。
育甄惦著的每一件「來不及做的事」,不是「其實我也沒那麼差嘛」的泥淖,而是「比別人更在乎」的純淨。在創作坊,和孩子們的相約,如射往遠方的箭,相約而遺落在成長途中的約定,如夜暗中的繁星。
萬事萬般成住壞空,那一個人、哪一段情、哪一種關係,能夠拒絕「保存期限」呢?那些照著約定回來的信啊!文字,卡片、筆記書,甚至是一本又一本驚人的圖文筆記……,耀眼得像天狼星,看起來都不像真的。
很喜歡活在日本文化中的每一個人,在回家時一句「ただいま」,就是當下,只今一瞬。
看著小女孩長大、歸來。
真高興,我多了個朋友。就這樣回應一聲「お帰り」,啊!回來了,一切就都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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