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古殿音樂喫茶〉與Friedman Wang及HsiehKirby一起聽福老1943年指揮西比留斯《傳說》(En Saga)和小提琴協奏曲(庫倫肯普夫獨奏)時,Friedman Wang 說,對於福特萬格勒,不可只定位他於音樂家這一框框內,他是遠遠超過一般音樂家的,應從「作為生命整體的人」這一觀點來看待他。(附錄1) 他這洞見無疑點出了研究福老的一個正確而整全的途徑。
對福老來說,外在世事並非生命的主軸。他過的是一種內在生活——內在自我生命的成長、提升與壯大。而這一切根本與所有外在事物無涉:包括希特勒掌權、與納粹的交涉和糾葛、二戰時德國的軍事勝利與失利、戰後去納粹化的公審等等,無論際遇上的成功失敗與榮辱,使他嘗受、感到快樂或痛苦,但基本上他的信念不曾改變,一如聖經上耶穌所說的「我的王國不在這世上」(約翰福音 18:36)。有多少人體悟這話語和這樣存在狀態?我們可以看看福老15歲時寫給初戀情人貝兒塔‧海德布蘭 Bertel Hildebrand 的信:「我知道,歷史最令我著迷,尤當觸及特殊事件、傑出的人物、或特殊歷史時期的進展以及它影響那人物的方式。有些時期令人惶惑不安,充滿各種謀略的爭論,這令我想到一群喋喋不休多嘴愛辯的婦人;但整個時期的發展卻在別處,在人們夢想不到的領域。」(From the notes of Bertel Hildebrand)
而福老的自我昇華和茁壯就是透過音樂,一如有的人透過繪畫、詩歌和文學等等。真正的藝術家就是這一類:與全部的生命體融而為一的一顆小水滴,對整體付出奉獻,不是「玩」藝術,若只是玩藝術,只留在玩的層次,那得到的就是小確幸。小確幸是安慰劑。真正的藝術是刨根挖底後恍然徹悟、猛然提升:度一切苦厄;使人在湧動中平靜下來;一再回韻回韻回韻、省思省思省思、於內在轉化轉化轉化!於是融融中安放下來。當真正的藝術家說:玩藝術時,並非玩世不恭的「玩」;若真是玩世不恭,那只是過眼煙雲的東西,絕非真正的藝術了!
回過頭來,關於對福老的研究,我們是否應設法跟著福老的內在生命之旅移動,按圖驥索,建立起內在生命的演變圖表;知道他何所從來,如何一步步完成自己以及最終達到的境地。每聽他一首曲子,那都是他完整生命中的一塊小磚石,當我們把所有磚石如拼圖般湊攏,真正的福老和他的藝術便清楚顯現了!
他過的是共時的生命,歷時呈現的只是表象。真正的天才,就是共時的存在。他們不在歷史的潮流裡,不隨波逐流。他們永遠在潮流之外。潮流就是歷時的演變,就是跟著日曆月曆年曆 schedule 一天天過日子,生命依附在生活上。福老這樣的人正好相反,是生活依附在生命上,一如畫家柯克西卡所說的:他是一位真正的聖者(sage)。(見:奧斯卡‧柯克西卡Oscar Kokoschka追念 福特萬格勒 )
所以,我們聽他的音樂時,要問:他的音樂在說什麼?他這一場音樂會要說什麼?
他的遺孀在訪談中回憶說:「他重視的是:今天有什麼問題。巴哈的馬太受難曲,今天要如何傳達給我們──這是重要的。而不是根據我們從某處獲知巴哈演出這受難曲的方式來演奏。當然,演出必須依照巴哈寫作這曲子的方式來完成,但不能失去對現今我們的特殊意義。他說過,以回歸歷史的方式來思考音樂,是不錯,對一位音樂歷史家來說很有意義,但對當代整體人類則不然。因為對他們而言,有興趣的是這音樂針對現下有什麼話要說。哥德說過:"大多數人活在過去、或未來;可見,活在現在一定很困難。" 福特萬格勒活在現在。」 (福特萬格勒的戰火餘生錄 ──讓我們慶賀偉大的 威爾漢‧福特萬格勒 吧!(二) )
進一步,音樂會的上半場和下半場又是如何區分和連繫的?1947年,福老被禁演後第一次指揮柏林愛樂演出時,曲目是上半場貝六下半場貝五。根據 Habakuk Traber 的說法,「是導正納粹曲解貝多芬的舉措⋯⋯福特萬格勒的用意在藉以代貝多芬釐清〝人類命運和自然在想像力中融而為一〞,更進一步強調:人與自然及神性的和諧是人類自我實現並成為積極主體的先決條件。⋯⋯〝音樂是情感和反省的空間〞── 徹底揚棄國社黨展現的政治傲慢;同時明顯地強調:音樂⋯⋯凌駕世界的征服者之上」。(參見:福特萬格勒及德國人的矛盾── 一位指揮家的晚期 (下) ) 福老此舉不諦消除了戰時納粹極力宣傳的〝作為亞利安英雄的貝多芬〞身影,而其內在情感與思想的實質內涵更值得探討。(請參考:聆樂手札:福特萬格勒的貝多芬《田園交響曲》(1947和1954) )
這是1943 年2月7日福特萬格勒在柏林演出西比留斯的作品,上半場是交響詩 En Saga 《傳說》,下半場則是庫倫肯普夫獨奏的小提琴協奏曲。該年1月23日英軍站領的黎波里,2月2日史達林格勒戰役結束,圍城德軍投降,二戰戰事開始逆轉。聆聽這場音樂會,可以體會出福老藉著西比留斯的作品反思德國民族的命運,並藉著表達個體的內心緊張與痛苦的糾葛來抒發德國人民的壓抑與苦悶。因此這場音樂會兼顧了整體(上半場)與個體(下半場)兩個層面。
Dönhoff 伯爵夫人 在《時代雜誌 Die Zeit》中寫道:" 我永遠忘不了那時在柏林,從福特萬格勒的音樂會獲得的慰藉。每一位參加這些音樂會的聽眾,都知道福特萬格勒在想什麼。” (見:福特萬格勒的戰火餘生錄 ──讓我們慶賀偉大的 威爾漢‧福特萬格勒 吧!(一) )
更早福特萬格勒「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拒絕指揮貝九,因為當時戰事過於駭人,與此曲最後樂章呈現的鼓舞歡騰格格不入。」( 參見:福特萬格勒、希特勒和貝九 )
由這幾個例子可已看出,曲目的安排是有深刻意義的。
巴倫波因在《為什麼 威廉‧福特萬格勒 至今依然感動我們......》 一文中指出,「他在 1922年接掌柏林愛樂指揮職位時,他同時活躍於萊比錫的布商大廈和維也納。回顧當年的一些節目單,我們只有一個結論:這個人一定花了大部分時間活在夜行火車上。」從這裡可以推斷出,福老指揮演出場次的密集度。我們甚至可以說,他的一生是由一場場音樂會串連起來的。想想看,每一場演出前,他研究樂譜,思索著這一回演出要表達和呈現什麼。這讓我想在巴黎參觀畢卡索美術館時的體驗。一般我們看到的畢卡索畫作,往往只是各個時期的代表作,但在畢卡索美術館中,我很驚訝地看到一系列連續的畫作和練習,看到他如何逐步的演變;而到了某一階段便出現了我們熟悉的風格。可見,藝術家的創作是隨著他們內在心思一點一滴的轉變而連續變化出來的。因此,如果我們要更周全地理解畢卡索,不是只看他幾幅畫,而要從他一路的演變看下來。同理,對於福老這樣的藝術家,尤其是以音樂這時間藝術為媒介的音樂藝術家,不是更當按時間順序的一次次演出做為研究的對象和主軸嗎?
HsiehKirby 在〈福特萬格勒的音樂與思想〉中的譯文寫道:「1947年5月22日那場復出音樂會,⋯⋯演奏的明澄性、客觀性、簡潔,是從那之後他的風格的特徵。這在他的指揮動作上也表現出來。誇張不見了,任意地情感陶醉不再顯現於外。完全的邏輯性,圓滑,而且還多了些節制。聽眾也感到很自然。有一次我們談到在他的演奏裡傳達了一種絕對正確的印象,他只點點頭說:「沒錯。因為我現在已經非常明白如何,也明白為何要這麼做了。」(附錄2)
這就是藝術家與時俱進的成長,以及因而呈現的每個階段不同的特色。
所以,對於深入研究或了解福特萬格勒與生命融為一體的藝術,若能依循福老的指揮場次對應當時的歷史脈絡、社會情勢及他個人的際遇,綜合各方面的條件來理解(comprehend)他的音樂所代表和涵蓋的內容,似乎是不錯的途徑。當然,超乎所有這些的優先考慮和重要元素,還是音樂本身。但音樂並不是單純的音樂或樂音變化,它有意義、有內含的情感和思想,才促使福老這樣表達,而每一次的表達都不盡相同,各有所指的重點。
如果能像這樣重建福老的一生,以及其中每個場次(包括上下半場)的演出當作一個整體來欣賞,一如當年現場的聆聽者,揣摩福老和聽眾的心境及感動,那麼,福老的音樂才真正活了起來。而活的音樂既指向過去,也指向現在我們的實際處境,因茲,必然指向未來的世代。於是我們可有一個福老音樂藝術的全貌;也許,更是概括全體人類生命情狀的全貌!
補遺:另外:
★形塑福老的19世紀人文思潮背景——浪漫主義、叔本華、謝林⋯⋯等等
以及他父親為他聘請的老師,Walter Riezler,Ludwig Curtius,和幾位音樂老師,對他們進行了解。見:福特萬格勒的教育背景
★了解他的前輩指揮家:漢斯‧馮‧畢羅( Hans von Bülow)、尼基許 〔參閱:尼基許小傳 〕
以及他幼年可能聆聽的指揮家。
★與他的同輩指揮家比較:華爾特、肯納佩爾斯布許、克倫貝勒等,其差異何在,為什麼我們覺得他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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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1).〈福特萬格勒的音樂與思想〉
「曼紐因談福特萬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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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福特萬格勒來說,音樂本身即是生活的精髓,他將一切都獻給了音樂,然而他是從其他的領域,從一個高貴的偉大的領域,也就是人的領域切入。這一點從他所擁有的貴族主義可以感受到。他的父親是考古學家,而他本身也對人類歷史的各方面有著深入旳關心,因此從他身上總能感受到,不管對什麼事情,他都能以一個大的事物的部分來看待。其實他並非經常在指揮。他不需要做這事。他給了音樂家靈感。正如他本身也是作曲家一樣,我們可以說他也是音樂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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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福特萬格勒對談>p.128」
2). 〈福特萬格勒的音樂與思想〉
「戰後福特萬格勒演奏風格的轉變是相當明顯的。戰爭帶給了他什麼啟發,改變了他什麼,他本人似乎沒有直接明白說。
Hocker的書裡(p.80~81)寫到,在1947年5月22日那場復出音樂會後,聽眾就感覺到福老的音樂有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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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身時響起了歡呼聲。手帕揮舞、掌聲不絕。但是就在這樣的感動超出界限以前,指揮者毅然改變了方向,以堂堂的態度張開兩手,聽眾馬上安靜下來。一瞬的靜寂之後,「艾格蒙序曲」最初的音響起。
…(中略)演奏的明澄性、客觀性、簡潔,是從那之後他的風格的特徵。這在他的指揮動作上也表現出來。誇張不見了,任意地情感陶醉不再顯現於外。完全的邏輯性,圓滑,而且還多了些節制。聽眾也感到很自然。有一次我們談到在他的演奏裡傳達了一種絕對正確的印象,他只點點頭說:「沒錯。因為我現在已經非常明白如何,也明白為何要這麼做了。」
3).福特萬格勒15歲時寫給初戀情人貝兒塔‧海德布蘭 (Bertel Hildebrand) 的信:
「我覺得每個音符有它自己的表情和調性。因此,一旦我聽到一件根據原始的曲譜卻以不一樣的調子演出的音樂時,我會覺得我在聆聽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請參閱:http://www.furtwangler.net/inmemoriam/data/berte_en.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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