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itel 出的一片DVD “Emil Gilels Recital ”,是吉利爾斯 1971年在奧地利卡林西亞的演出影片。內有一篇文章,簡明扼要地點出吉立爾斯的音樂特色,我覺得是篇很好的側寫,隨手翻譯於下。若有不妥之處,請各位方家不吝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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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利爾斯在卡林西亞( Carinthia)的演出 原著:Jeremy Siepmann
王爾德說 “只有平庸的人會有進展”。若此話不虛,那麼 愛彌爾‧吉利爾斯,他自己承認,就是這樣的人。照這麼說,貝多芬、海頓、李斯特、布魯克納、旬貝格、史特拉汶斯基和蓋西文,也都是這樣的人 ( 或許巴哈、史卡拉第、蕭邦、孟德爾頌和拉赫曼尼諾夫,非屬此類 ),但這是題外話了。如要證據,只需聆聽吉利爾斯從1934到1985年的錄音作品,便可分曉。其中的進展過程不言而喻。吉利爾斯自己運用他的錄音來勘測他的進程。他晚年時告訴美國鋼琴權威 Elyse Mach:「多年來我一直看著自己風格的演變。我生涯中確有不少時期,是以不一樣的風格、透過各種各樣的影響和新的詮釋角度來彈奏。」年輕時,他是精力旺盛的發電廠、顯赫的炫技家,對炫技的浪漫派曲目情有獨鍾 ( 這並非說,他不克勝任細微精緻的優雅作品 ),一脈承續李斯特與 安東‧魯賓斯坦的演奏傳統。莫札特很少得到他的垂青,要到後來他才彈得出色,一如本片中所收錄的演出。根據他(也是李希特) 的老師 紐豪斯 (Heinrich Neuhaus ) 的說法,吉利爾斯青少年時特別喜歡彈奏得又大聲又快速,「也唯有超越這些突兀而掠人耳目的特質,我們才能辨認出傑出藝術家和音樂高手該有的典範。」
然而,從一開始,吉利爾斯就像至高無上的君主一樣,控制著聲響和無數變化多端的鋼琴音色。但,幾乎不同於所有他的當代同僚 ( 至少在炫技名家當中 ),他從不砰然猛擊鍵盤。紐豪斯告訴我們,霍洛維茲年輕時經常捶擊鋼琴,「絲毫不假以顏色,因此幾乎不可能在同一個房間裡聆聽他的演奏。」吉利爾斯在現場演奏中,並無如史詩般龐大程度的音量、速度和勁道出現;然而,泰半經由注視他,我們多少可以感受吉利爾斯擁有能力從音調工廠裡提煉出天上的雷聲──而任何人聆聽他演出的《柴可夫斯基降B小調鋼琴協奏曲》或布拉姆斯鋼琴協奏曲 ( 遑論李斯特的《西班牙狂想曲》),都會親自聽到這樣的聲音。正如他演奏許多作品時,喜歡以幾種不一樣的詮釋方式自娛娛人,他也照例變化他音調的獨特色彩。不論他演奏什麼,他的聲音超凡而且個人化。很多對鋼琴家有研究的鑑賞者,光憑他奏出的音調基色就能馬上辨認出是他的演奏。紐豪斯觀察到:「我很難在其他鋼琴家的聲音上找到這麼豐富高貴的〝金屬〞音調,像 20K的黃金*註1。這樣的〝金屬〞聲我們唯有在偉大演唱家(卡羅素、吉格里Gigli、夏里亞平 )的聲音中找到。」我們可以辨識出那黃金之聲,有時絕對刺戳,遍及整個演奏會場。另外比聲音更為傑出之處,在於他處理音樂駕輕就熟、得心應手。吉利爾斯永遠不只是位炫技名家,不只是一位鋼琴家,他是天生的音樂家,終其一生他不斷增加音樂的深度。
到了1971年製作這部影片時,吉利爾斯已經從激情噴火的炫技名家轉為高度追求完整性的鋼琴家兼音樂家,在大多數情況下,專注於音樂極高的品質和最深的本質。他有生的最後十多年間,令人敬畏的功力雖然不輸當年雄心壯志的少年旋風 ( 這旋風當年在奧德薩 Odessa 把 亞瑟‧魯賓斯坦 嚇出一身冷汗 ) *註2,但他基本上已非豔光四射的炫技家了(virtuoso)。隨著年齡增長,他的演奏呈現出更多的內省。然而吉利爾斯也不至於自宮成為音樂的苦行僧。他是具備強大溝通能力的演奏者,觀眾對他至為重要。他和任何人一樣享受掌聲和喝采 ( 他從一開始就渴望功成名就的聲譽 )。但是,他認為演奏會的特殊之處在於演出者和單一聽眾間的獨一無二的、難以描述的化學作用,因而增強了即時性靈感和新點子的可能性。他珍惜幻想的要素,因此覺得隔離的錄音室是與此對立的。和魯賓斯坦一樣,他愛他的聽眾;和魯賓斯坦不一樣的是他很少給人這樣的印象。這往往是表演焦慮的副產品,對此他從來沒找到〝治癒良方〞── 這是他自己的用詞。
不過,他美妙的演奏固然贏得讚譽,但吉利爾斯作出這樣的聲音之時,他的身體形態卻與聲音不協調。他的表情通常是皺著眉頭的苦瓜臉,身體的動作則暗示了巨大的緊張狀態。他彈奏鋼琴很少顯示出泰然自若的神情,更遑論從中得到享樂之趣。美好音樂與彈奏者表情之間的不協調現象,或許會造成觀/聽眾的分心。目前這影片,雖然在鋼琴技巧和心理層面都不乏令人陶醉人之處,我們還是建議觀賞時閉上眼睛聆賞全部演出。唯有如此才能領受這些演出的美滿境界,尤其在精緻的細節處,像:精挑細選之下運用的彈性速度;幾乎依循節拍器的精準節奏,甚至達到修辭般的單調程度,這一特徵與最微妙的轉調之間的輪流交替;觸鍵發音的微調和判斷;完美的戲劇性發展pacing;儀式性的朗讀和私下時或親密的對話,兩者輪番呈現;掌控和變化音色的驚人能力;聲音層次的表現;聲響的豐富和深度;有時幾乎是印象樂派的踏瓣運用 ( 持續音pedaling );以及莊嚴的節奏進行。至少對聽眾而言,影片結尾時出現最了不起的演出:貝多芬的作品 101──充滿非凡的力量和完全性──和舒曼的夜曲,兩者皆展現了節奏上的恢宏氣度,右手嘆息聲的辛酸轉調,呼吸和動作、滔滔雄辯和喁喁細語的完美結合。藉著微妙的轉調、兩手間應答如流的對話、和精微卓越的彈性速度,這場演出正迎合我們合理的期待:近乎完美!
* 註1:
網路上看到另一說法是 24 K金。我個人比較相信 Jeremy Siepmann 說的20 K。仔細分辨的話,這兩者的音色是不同的,20 K 還有六分之一銅的音色,24 K 則是近乎純金的音色了。但,無論如何,這是一種比喻的說法。
* 註2:
這段原文:…the ambitious teenage whirl-wind who scared the living daylights out of Arthur Ru-binstein in Odessa,…
照紐豪斯的說法,吉利爾斯的琴音像金屬般燦爛。而一般來說,魯賓斯坦的樂風則溫暖如流蕩的日光。
to scare the living daylight out of someone 原是英文成語,指 嚇得某人六神無主。
但我覺得在這兒,作者運用了比喻和雙關語意。
一方面嚇得魯賓斯坦神智不清;另一方面嚇走了魯賓斯坦對自己風格的自信。
鋼琴家魯賓斯坦在他的自傳中曾記載,一九三一年他前往俄國的奧德薩演奏時,有位當地的小男孩來為他彈琴,這位一頭紅髮滿臉雀斑的小男孩,鋼琴技巧之精湛,讓當時已經年過四十的魯賓斯坦都自慚形穢,暗自揣想,如果讓這十四歲小男孩來美國發展,他肯定要打包回家吃自己了。這位魯賓斯坦筆下的小男孩,就是吉利爾斯…( 見博客來鋼琴家吉利爾斯的EMI偉大錄音集 )
可是,再回頭想想魯賓斯坦這號人物,既是天才又有點玩世不恭,在激賞、愛才又自負的心情下,不怕恭維對方,自我解嘲一番。
最後,我們還是來聽聽魯賓斯坦自己怎麼說:
「天啊,這可是個男孩ㄦ──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 一頭紅髮滿臉雀斑。我無法形容所聽到的,我只能說,如果他來美國,我也許最好打包走人。」
“But my goodness, here was a boy – I remember it as if it happened yesterday –with a
mass of red hair and freckles. I can’t describe it. All I can say is, if he ever comes to
America,I may as well pack my bags and go. ”
吉利爾斯在卡林西亞( Carinthi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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