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點點推想──關於紀辛的藝術 》
紀辛,1971年生,現年卅五。
我1947年生,現年五十九,整整差了兩個半世代。
4月1日晚看他演出,從遙遠的四樓望下去,他似乎仍停留在我腦海中十三、四歲的模樣──天才小童星,長久被我忽略。
最近由於愛樂朋友間的推崇,尤其他是我們指導老師的偶像,我開始留意他的演奏和錄音。老實說,長久被前輩大師們濯洗的耳朵,剛開始還真不習慣紀新的演奏。是的,他的技巧無話可說,但是內涵呢?
那些老大師一出手就挾帶的個性和風格,以及主觀詮釋下蘊含的飽經歷練的人性意味,似乎不那麼容易在紀辛的演奏中察覺出來。
是有,還是沒有呢?或者紀辛是個異數?要不然,就是因為世代的差異,我成了新聲音的聾子?
我嘗試從個人主觀的了解,試圖重新建構這位演奏家在我心中的形像。就當作一席閒談。從我有限的常識出發的論說,若有任何曲解或偏頗之處,請各位先進不吝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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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想到畫家卡拉瓦喬和委拉斯貴茲。
第一、 這兩位畫家都技巧高超,甚為藝壇畫家所愛。記得在大學時,就聽聞李石樵最敬佩文藝復興末期的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以李老師極重技巧表現的作風,可見卡拉瓦喬令同行折服的繪畫技巧。我也由於這一因緣,開始留意卡拉瓦喬作品中展現的純然繪畫性的、或純繪畫語法的技巧 ( 這麼說,當然是因為某些畫作的繪畫性是不足的。);並且在題材表現上遊刃有餘,不炫技。同時基於這一認識,約略知道,委拉斯貴茲在畫家中被推崇的地位。
第二、 他們兩位的高超技法都極為寫實;包括了自然主義和社會寫實的精神。然而又不拘泥於物件 (客體、對象)的表象。譬如,細看委拉斯貴茲所繪某些袖領的細節,竟然是近乎抽象的筆觸。
卡拉瓦喬,〈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細節),1598
委拉斯貴茲,〈宮娥圖〉細部(自畫像部分),1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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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兩點認識轉到紀辛身上,無疑他的鋼琴技巧具有無懈可擊的大師手法。他固然有自己的風格,但這一風格或技巧的表現是服從於作品的。嚴格來說,他並不炫技。他只是選擇適合他表現的作品。並將自己的技巧當作傳達作曲家作品的工具。因此呈現某種程度上客觀性的情感和內容的表現。或說,他將自己的情感調節到適合作品的程度。
所以,這一晚,我第一次聽到了貝多芬自己,一個純音樂性的,未被過多詮釋思維和感受添飾的、當下鮮活的貝多芬;以及未經老成計算後的情感豐富繁盛湧出的貝多芬和蕭邦。就聆賞者來說,那不是思維活動可以介入的。思維活動一旦介入,音樂特質就消失不見了,於是只能聽到樂音和技巧。
就此來說,很可惜當晚最後一首安可曲,以慢板進行的蕭邦的作品(?)幾乎是蕭邦化身的演奏,結束時獲得的掌聲,居然不如前一首較具炫技性的安可曲。難道聽眾還停留在餘音的悵然中,來不及反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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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辛的演奏讓我想起另一位天才大提琴家杜普蕾的演奏。同樣幾乎是純粹音樂情感的自然流露,紀辛也許比杜普蕾更精準,也因此更難解讀。
這涉及紀辛的寫實精神,要遠遠超過一般所謂忠於原譜的演奏。但我覺得他所要忠實的對象,不是那一張譜,而是那位作曲家作曲時的所思所感。固然所有的演奏者都宣稱他們這樣或那樣做著同一件事。但絕大部分演奏的詮釋者不免滲入自己的脾性氣質,或因某個技巧上的固著或限制,於是我們讀到某某某的貝多芬、莫札特等等。紀辛寫實手法的另一個面向,是約束自己、犧牲某部分的自己。無論在激情或柔情、收與放之中,他都擁有適應自己氣質的節制。進而將我們帶到作曲家創作的當下、創作的境界中。在那裡,作為聽者的我,沒有中介,或透過全然透明的中介,真正和貝多芬或蕭邦直接對話。在這情況下接觸的貝多芬和蕭邦,幾乎是全新而稍覺陌生的。難怪我會一下子難以調適、難以進入他音樂的流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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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回歸音樂創作的源頭、創作的當下,不得不提指揮家福特萬格勒。這正是他的拿手絕活。但是紀新與他有所不同。福老的回歸,相當憑靠即興的成分。他生於19世紀末跨足到20世紀,一路延續著德國浪漫派的傳統,令我覺得他在音樂詮釋上,其實是表現主義的指揮家。
紀辛則生於20世紀下半業,橫跨21世紀。世界思潮歷經結構和解構等對現代的反思,不再是浪漫的理想主義,而比較是寫實精神的理想主義。他的靈感依循著音樂的脈絡釋放,將情感放在更大的音樂框架中吐納。是綿密審視下的寫實,故音樂顯現纏繞緊湊,即便是休止符處也不容我們一瞬的喘息。
如此顯露了紀辛的另一個特質──暨被音樂馴服又被音樂釋放的、熾烈的熱情。
紀辛,一個解決當代矛盾的統合體。
這是紀辛給我的啟發意義。
也許他往後的音樂生涯,將在這樣一個假設的基礎上,繼續充實、發揮、演化。
是其然否?我只能憑著想像的推測,領受並感激他對音樂的奉獻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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