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具屍體!」曹子揚驚呼道。
他在這間破廟東面的廂房裡,發現一具屍體,那具屍體披著一件破爛袈裟,蓬頭垢面,蒼白了長髮鬍鬚,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的盤坐著。
然而,在這個陰森的破廟裡,發現一具屍體,似乎也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
曹子揚環顧了一下破廟四方的環境,突然發現,地上好像有些破碎的紙屑,他撿起一張來,看了一下,發現這張碎屑上,寫著「度於幻……」三個字。
他又撿起一張,上面寫著「以贖吾……」四個字,他心想:「這碎紙上頭有字?看起來,像是一篇文章,給人撕碎成紙屑一樣……」
他又撿起一張,上頭寫著「吳興……」兩個字。
吳興,位於太湖南岸,乃川陸交會之地,桑蠶發達,有魚米之利,故民生富庶。
元成宗大德年間,吳興還是一個文風鼎盛的地方,以趙孟頫為首的「吳興八俊」,便是最著名的代表人物。
在「九儒十丐」的元朝裡,能有這麼一個地方,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一件事。
貫穿吳興市集的大街上,有著這麼一個名為「松雪客棧」的地方,多文人雅士聚集,據說「松雪」二字,便是趙孟頫親自給題的字,客棧裡不少字畫,多出自錢選、周密、吳澄等名家手筆。
這一天,客棧裡走進來一個年輕人,細眉鳳眼,相貌清秀,腰上佩了柄長劍,手裡提了個包袱。他走上二樓,張望了一下,若有所得的走上前去。
眼前是一個年近半百的粗壯大漢,虯髯大鬍,目光如電,那大漢察覺有人向他走來,定神一瞧,大驚,說道:「是你!你怎麼到吳興來了?」
「我找了你六年……」年輕人有些激動地說道。
大漢看著年輕人,半天說不出話來,兩人不知相望了多久,大漢才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死心?」
「告訴我葉百非的事。」年輕人堅決地說道。
「我……我不能告訴你……」大漢道。
「告訴我葉百非的事!」年輕人一拍桌子,大喝一聲。原本嘈雜熱鬧的客棧,剎那間靜了下來。
* * *
「絕兒,你記著,這套『女羅劍法』是你娘自創的獨門劍法,將來你長大了,一定要用這套劍法,殺了葉百非,來為你爹娘報仇!」韓瑛道。
「是!絕兒記得!」季絕回答。
那一年,季絕才六歲,已經背負了莫大的血海深仇。
韓瑛是何許人也?他是「荊楚六俠」其中之一。
宋末元初,荊楚六俠在湖廣一帶頗具盛名。
老大楊征,好謀略,工於心計,身輕如燕,健步如飛,能日行百里,輕功相當了得,號稱「雲中君」。
老二便是韓瑛,他本是富家女子,然性格豪邁,自幼習武,弓馬嫻熟,十六歲那年罷婚離家,就再也沒回去過,開始闖蕩江湖,自號「湘夫人」。
老三、老四,張莫離、張莫悲,兩人是親兄弟,六俠之中,他們的武功最是高強,一套七十二路「灑塵劍法」威震江湖,往往殺人於無形,號稱「大司命」、「少司命」。
老五趙橫波,高大壯碩,天生神力,水性極佳,號稱「河伯」。
老六紀若芳,正是季絕的生母,精通「越女劍法」,生得一雙巧手,善於運用薜荔、女羅等野生植物製成飾品、暗器,號稱「山鬼」。
六俠義結金蘭,在湖廣一帶行俠仗義,自是不在話下。
「二師父,我爹娘他們,是怎麼樣的人啊?」季絕問道。
韓瑛對於季絕爹娘的事,總是語焉不詳,他總是說季絕的爹娘都是大英雄,都曾經參加過抗元義師,追隨謝翱將軍麾下,然後告訴季絕他爹叫「季無言」、娘叫「紀若芳」,除此之外,也就沒有再多交代過什麼。
「那……葉百非又是誰?他為什麼要殺害我爹娘?」季絕又問道。
「葉百非是個漢奸!他投靠蒙古人,殺了你爹娘,還殺了你大師父、三師父,害得我們荊楚六俠如今只剩下我、你四師父張莫悲、跟你五師父趙橫波……絕兒!你長大以後,一定要親手殺了葉百非!為你爹娘還有大師父、三師父報仇!」韓瑛大喝道。
每當季絕聽到韓瑛這樣大喝,他就不敢再問下去了。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季絕漸漸長大,卻始終只知道自己有個殺父殺母的仇人叫葉百非,其餘有關他身世的事情,全是一片模糊。
他也曾經偷偷地問過四師父張莫悲他的身世,然而張莫悲總是冷冷地瞪著他說:「小子認真練功!要問這些問你二師父去!」
* * *
「總之,葉百非不是你想的那樣……」大漢說道。
「他殺了我爹娘,殺了你大哥、三哥、小妹,是不是真的?」季絕問道。
眼前這個大漢,便是季絕的五師父,河伯趙橫波。
趙橫波面有難色,支支唔唔地說道:「葉百非跟你爹娘的恩怨……那是他們上一輩的事了,你別讓自己陷入他們的仇恨……你年紀輕,還有大好的前程……我不忍心看到你為了上一代的仇,犧牲掉自己……」
季絕坐了下來,說道:「五師父,六年前你也是這麼說的。」
趙橫波道:「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六年前我跟你說了這些,已經違背了我和你師娘、你四師父之間的約定,所以我只有離開你們……」
「我找了你六年,就是為了要把一切弄清楚,我的身世,我的仇恨,五師父,只有你了!只有你能解開我的問題!」季絕依然激動地說道。
* * *
「小夥子,你身手不錯,你師父是誰?」問話的是一個灰袍老道人。
「這位道長,晚輩的師父是荊楚六俠。」季絕回答。
那一年,季絕十九歲,在尋找趙橫波的路途上,已經三年了。
這一天他在山中,遠遠望見幾個土匪,圍著那灰袍老道人,於是路見不平,撂倒了那幫土匪,解了那老道人之危。
老道人疑道:「瞧你這年紀,不過十八、九歲……荊楚六俠在十多年前就走了三個?你怎麼會是他們的徒弟?」
季絕道:「道長,晚輩姓季,名絕,家母便是荊楚六俠中的山鬼紀若芳,所以晚輩一出生,便成了六俠的徒弟了,聽您的言語,似乎是認識我師父們?」
老道人和藹地笑道:「是了,是了,怪不得你身手非凡,方才我看你使出了幾招,好似七十二路灑塵劍法的招式,想必是出自少司命張莫悲的調教。」
季絕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老道人竟還能看出他的武功數路,更是驚訝了。
老道人繼續說道:「你是山鬼那娃兒的孩子啊,長這麼大了?呵呵……你母親是山鬼,那你應該說你師父是『荊楚五俠』才對囉!他們都是我的好晚輩啊,看到他們有你這麼樣一個好徒弟,真是欣慰!欣慰!」
「晚輩斗膽,敢問道長您是?」季絕問道。
「老朽姓杜,杜道堅。」老道人答。
季絕驚訝道:「原來是正一教南谷真人!晚輩有眼不識泰山!」
這杜道堅是何許人也?他是當塗采石人,據說他十四歲那一年,曾得異書於異人,自是遊於方外,爾後成為正一教重要人物。
他道行甚高,趙孟頫習道,便是拜他為師;至於武功,更是高強,當年元軍南渡之時,他曾以一人之力阻百人之軍,為民請命,實為一英雄豪傑也。
季絕心生一念,想到:「杜老道長認識我娘跟我師父們,應該也認識我爹啊!甚至……他還很可能知道我的身世……甚至葉百非……」
杜道堅看季絕若有所思,問道:「小夥子,你怎麼啦?」
季絕回過神來,看了杜道堅一眼,正想問話,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杜道堅似乎想到了什麼,問道:「方才你說你叫『紀絕』?你從母姓?」
季絕回答:「不,晚輩是『禾子季』,家母是『糸己紀』,同音不同字。家父姓季,名無言……其實,我對自己的身世,一直不甚明瞭……」
杜道堅聽了季絕的回答之後,語氣突然悲傷了起來,說道:「可憐的孩子,要不是戰亂,你也不會從小就沒了父母……唉!大宋都滅亡十八年了!日子是怎麼過去的?」
「杜道長,你知道我爹娘跟我師父他們的事嗎?」季絕問道。
杜道堅長嘆一聲,說道:「你說你爹叫季無言,我並不認得,但荊楚六俠與當年參與抗元義師,著實可歌可泣……」
十八年前,荊楚六俠隨大將軍謝翱奔走粵東搶救文天祥,可惜遲了一步,文天祥已被俘虜,謝翱的義軍不敵元將張宏範大軍,且戰且走。
當時,楊征被圍,身中數十箭,跌入山谷而死。
張莫離被砍斷一條右臂,丟了兵刃,讓元軍騎兵踐踏而死。
韓瑛隨著謝翱的殘兵逃到廬陵,安頓了下來。
紀若芳身受重傷,跟趙橫波逃到一間叫做無相寺的破廟裡,紀若芳當時年紀尚輕,個性卻是剛烈,他知道自己傷勢太重,活不成了,便交代趙橫波在他死後將他火化,以免遭到殘忍的元軍凌辱……
「你母親走了之後,趙橫波依照他的吩咐,火化了他,正在此時,你四師父張莫悲,背上扛著他親兄弟張莫離的屍首,找到了無相寺來,見了你母親最後一面,原來當時他們失散後,張莫悲又獨自回到戰場上,為的就是找尋自己親兄弟的屍首……」
季絕聽到這裡,始終沒有聽到「葉百非」這三個字,心裡甚是緊張。
三年前,趙橫波離開之前所說的那些話,已經開始讓他懷疑韓瑛所說的一切了,因為韓瑛從來沒有很清楚的給過季絕任何答案。
不久之後,季絕也離開了,他不告而別,為的就是去尋找趙橫波,為的就是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之謎。
如今,杜道堅所說的,果然與韓瑛不符,季絕一度懷疑杜道堅是否是在欺騙自己,然而仔細想想,杜道堅何必說謊?欺騙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季絕越想越是急躁、越是哀傷,不由得脫口問道:「那葉百非呢?道長,你知道葉百非是誰嗎?」
杜道堅一楞,問道:「小夥子,你怎麼突然問起葉百非來了?」
季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猶豫了一下,便把從小韓瑛告訴他的一切,向杜道堅說了。
杜道堅聽完,不可思議的說道:「你師娘韓瑛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大俠葉百非,在湖廣、江南一帶,也是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啊!襄陽城失守之前,葉百非單槍匹馬越過元軍包圍,進得城內,特地去支援呂文煥將軍,只可惜,呂將軍已經死守了六年,無力再守下去了……樊城、襄陽一破,元軍勢如破竹,葉百非獨自一人,一路牽制元軍,後來就下落不明了……他是個英雄啊,怎麼會是你殺父殺母的仇人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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